再行数里,路边终于有了人气。
七八户人家围着片不大的夯土场,聚成个处小小的村落。远远可见炊烟袅袅,自该是有人在家的。
果然行得近了,可闻人声,居然还不算小。裴果凝目一看,就见夯土场上人影憧憧,瞧这架势,怕不是家家都出来了。也不知生了何事,大家伙叽叽喳喳,说话声正炽。
“呜哇”一声,有人哭了起来。听来是个年岁已然不小的女声,哭得凄惨:“我苦命的娃啊,你这一去,阿母我可怎么活啊。。。”
裴果心头一紧,想着大约又碰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场景了罢。这年月,也实在是常见不过的事体。。。
前去要口水喝的念头瞬间全消,冷风迎面,裴果拢了拢领口,就待催马离去。不想这时夯土场里又传来人声,甚是清晰:“作孽啊,她娘儿俩这辈子就没出过乡里,咋就成了乱党?这还有没有天理哟!”
“就是就是。”另一人应和道:“就她娘儿俩这身板,说到天,也没人会信能做那造反的勾当啊,这。。。这都叫啥事哦。。。”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说话这人想必是念过几年书的,文绉绉的语气:“小妹儿出落得水灵,这要是在太平时节,那是宗大娘的福分,谁想这世道不靖,倒成了她家的负累。方今这世道,斯文扫地,道德不存,哎,如之奈何?”
“那狗日的崔二郎,都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娘。前两年倒是消停了一阵,最近不知怎的,又跑将出来到处乱咬人。你们说,老天爷怎么不开眼,早早收了他去?”
“这年月,老天爷几时又睁开过眼了?要我说,宗大娘不如请张老丈写个状子,再求里正帮忙告到县里去,说不得还能救了小妹儿回来。”
张老丈便是那说话文绉绉之人,闻言连忙摆了摆手,语气低落:“没用的。听说崔二郎家的族伯如今在京里权势熏天,更甚往日呵。。。”说完这句,他戛然而止,一脸赧然,还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这时边上有人抢着道:“可千万别去报官。我听说上个月姚家凹也有一户人家给崔二郎抢去了女娘,这家人不服气,一家老小闹到县里。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县里倒是派人下来查了几回,可到最后,那崔二郎也没见少了一根毫毛,反倒说这家人是颢。。。颢甚么余党来着?”
“颢逆!”张老丈接了一嘴。
“没错!就是颢逆余党。结果那一家老小全给收了进大狱,到如今。。。哎,也不知是死是活咯。”
此言一出,算是给张老丈解了围,夯土场里一阵沉默,谁都不说话了。偌大天地间,就只剩宗大娘的嚎啕哭声。
到这会,裴果已大抵听出个七七八八,无外乎人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却被那叫崔二郎的恶徒仗势欺人,胡乱安个捉拿乱党的罪名,生生抢走了宗大娘家长相好看的小妹儿。这崔二郎恶迹斑斑,只因家中长辈在洛阳为官,且颇有权势,县里官吏不但无人敢治,反倒助纣为虐。
无名火腾地就从裴果心底窜起,若那崔二郎还在当场,怕不就要当胸一刀,剐了这厮的腌臜心肝出来。
只是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又是一阵冷风袭来,裴果打了个寒颤,忽然就觉着意兴阑珊:罢了罢了,世道污浊,这等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体,哪里又少了?现如今我自个都不知如何自处,人家的事,我又能管得了几遭?
黄骢马上,高岸的身影豁然佝偻了不少。
。。。。。。
夯土场近在咫尺,马蹄声再轻,也终于落入了大家伙的耳朵里。
乡民们一起转身,便看到一人一骑横在道上,顿时个个变了脸色。妇孺小童一发躲进了屋去,男人们见裴果只是一人,稍稍放下些心,好歹没有四散逃逸,于是抗锄头的抗锄头,举粪叉的举粪叉,聚作一团,却也只敢隔远了盯着裴果看,并无人主动上前。
人群里张老丈拾起胆气,开口时,犹带颤音:“那。。。那位郎君,你。。。你可是官差?”见裴果不答,不由得脸色发白:“莫不是。。。莫不是个山贼?”
裴果先是一怔,随即释然:这年头,能骑了马到这偏僻村落来的,确然也就是官差,抑或贼寇了罢。
乃一跃下马,换上副笑脸道:“既非官差,更非山贼,不过是个行路人罢了。”
“那。。。那你做甚盘桓此处不走?还偷听我等说话?”
“本是想讨口水喝,既是老丈这厢不便,我这就去了,不敢叨扰。”
“民风淳朴”这四个字,说的便是这些乡人罢---裴果简简单单说得两句,大家伙竟毫不见疑,当下便扔下锄叉,邀了裴果过去,不但奉上清水,还有人家拿出些吃食来,要送与裴果吃。
所谓吃食,自然是不丰盛的,不过几块干巴巴的饼子罢了,却教边上几个干瘦的孩童们看得口水直流,乌楸楸的脸上全是羡意。
裴果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觉心酸,却哪里肯收下饼子?反倒是去马上拿了褡裢来,将里头存着的肉干一发掏出,悉数散了给孩童们。孩童们追着肉干争抢不歇,欢笑声声,夯土场里便有了那么几分生气。
张老丈领头,乡民们谢了又谢。
灌下几口清水,裴果起身告辞,既没与乡人聊聊“家常”,更没挑起话头,去打听宗大娘家的“闲事”。
云淡淡,风轻轻,黄骢马载着裴果,沿着那无止尽的幽长小径,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