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农陕城,将近两万西军已然在此就食了快两个月。初时还能征召民夫,以车马运送粮草西入关中,不过数日,高敖曹领河洛东军杀至,两下里战得几场,不分胜负,自此就在恒农郡内外纠缠不息。东军固然不能就此夺回了恒农,西军亦然无法再将粮仓中所储解送关中。
虽说如此,恒农郡里的近两万西军人马总得吃饱喝足,好歹也算替关中减轻了不少负担。只是这般“悠遐”日子不长,忽然便听闻二十万东军齐聚晋阳,将要西渡大河,径入关中!
前番窦泰不过五万人马,已是搅得关西上下不宁,此次高欢亲来,更是引着浩浩二十万之众,这还得了?一时间陕城之内,西军人人忐忑,个个不安。
宇文泰即召众将前来,以为商讨。
贺拔胜挠着头道:“二十万大军?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天数呵!莫说每日里糜费无算,仅仅排兵布阵、上下统筹,已谓困难重重。这许多人马一发拉了去晋阳,还要挤在一处渡河。。。听来也太过离谱。高贼此番,莫不是又在唱疑兵之计,指望着把我等一发吓退,借以夺回恒农?”
于谨捻着长须,沉吟道:“若只为威吓我等,高贼当聚兵于当面洛阳,又何必远至晋阳?听说此番不独河东、河北,高贼连青徐、兖豫的兵马也都一发调遣去了晋阳,这般大费周章,实在不似作伪呵。”
军中泰半人都认同于谨所言,于是眉目之间,皱得愈发紧了。
宇文泰轻咳一声,开了腔:“既非疑兵,那便说说如何应对罢。”
李虎谏言,可令华州裴果沿河布防,恒农这里则分兵北上,过风陵渡以威胁东军南翼。
话音才落,侯莫陈崇先跳了起来,吃吃道:“二十万东贼一起渡河,冯翊那里孝宽兄手上不过万余人马,如何能挡?”
达奚武也作摇头:“即便这里分兵北上,又能分出多少人去?高贼大不了遣一支偏师往南迎击就是,可没法阻挡他主力西渡。东贼势大,大可分兵,我军人少,还是力道往一处使的好。”
赵贵眯起双眼,沉声道:“成兴(达奚武表字)的意思,莫不是要弃了恒农,我全军退回关中,一起去华州抵挡东贼?”
“正是!”达奚武朗声道:“东贼业已尽发诸州兵马至河东,我等如何还敢徘徊于恒农?自当早早归返关中,死守大河防线。若教二十万东贼一发渡河到了关中,那可就叫为时已晚。”
“确实是这个道理。”赵贵叹了口气,悠悠道:“只可惜,这大好的恒农粮仓,眼瞅着是搬不走咯。。。”
独孤信嘿嘿笑道:“元贵阿干就不要贪心不足咯,想那高敖曹日日进逼,我等再是犹豫下去,就怕连退回关中都要不得。今番暂且弃了恒农,那也没甚大不了的,来日只要击退了高贼,还不是随时都能杀将回来?此所谓,失地存人也。”
“好一个失地存人!”宇文泰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既见众将已是达成一致,自是下令全军整束,尽早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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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三年(东魏天平四年,梁大同三年)闰九月十八,恒农各处西军齐集陕城,又于当晚连夜开城西遁。
除开军资器仗,士卒们每人携二十斤口粮在身,如此回头到了关中时,好歹也能撑上个月余。虽说负重不轻,西军兵将们却不以为苦,一则这些时日里大家伙顿顿饱餐,膘都快长出来了,有的就是劲力;二则嘛,一年多来大伙儿实在是饿怕了,身上背着的再重,那可都是粮食呵,谁又会心生嫌弃?据说还有那身宽力大的,一骨碌扛起五十斤口粮背走,路上都不带喘的。
在此之前,宇文泰已遣人急至冯翊,知会裴果,说是大军即将赶至华州会和,要裴果安心固守,不教大河防线有失。
西军跑得突然,高敖曹不及阻止。他也知西贼精锐尽数在此,匆匆去追,就怕中了埋伏,当下喝令三军小心行事,先夺回恒农诸县为上,此外便是派遣快马轻舟,将此消息赶紧报去河东高欢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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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九月二十一,西军退入关中。
宇文泰留下独孤信镇守潼关,另派杨忠与宇文护为辅。既是要集中兵力抵敌高欢,潼关这里的兵卒留得可不能多,不过有潼关天险在手,想来也不虞有失。
西军主力便待北上冯翊,才至渭河南岸,忽然有华州使者赶来,急报曰:“东贼已然在蒲阪搭起了浮桥,三两日内即要大肆渡河。裴使君有言,华州已断不可守,请大丞相率部西退,莫要再行北上了!”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宇文泰皱起了眉头,说道:“渭河又不如黄河那般宽阔,我这里连夜就可搭起了浮桥,渡河而北。顶多明日晚些时候,大军就能抵达蒲阪津对岸。哪怕高贼明日就行渡河,那也不可能二十万众一起渡了过来。孝宽但与我合兵,如何就挡不住东贼前锋?”手一挥,对着那使者喝道:“去!速去知会你家裴使君,就说我宇文泰明日即至,叫他坚守莫怠!”
华州使者一滞,脸孔涨得通红,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众人正奇怪间,宇文泰早是叫道:“这都什么当口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使者一震,不敢再行支吾,当下哭丧着脸说道:“不敢有瞒大丞相,裴使君今早已令尽撤沿河防线,华州全军收缩,先至冯翊城。。。”
宇文泰一惊,面色急变,脱口而出:“孝宽竟然不声不响弃了大河天险?怎会这样?他。。。他他他可是想退守冯翊城?”
“非也!”使者答道:“裴使君说是冯翊也不可守,要引华州全军自冯翊出发,渡过(北)洛水,南下与大丞相会和。”
嘶!场中众将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人颤声道:“大河天险就此丢弃,连冯翊坚城都不要了,裴孝宽他。。。他这是要做甚?”
侯莫陈崇想了想,摸着短髭说道:“孝宽兄请大丞相西退,自个则率部南下。。。这莫不是要与大丞相共守长安的意思?”
话音才落,于谨跳将出来,大声道:“不可!若教东贼逼近长安,那不是半个关中都没了?也不消去说长安守不守得住,关中人心定必为之浮动,那时就不好收拾了!”
“可不是么?”当即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话道:“所谓御敌于国门之外,本就该守住大河防线才是。裴使君这一遭,嘿嘿,实在是有些莽撞咯。”
不少人皆出声附和,连贺拔胜都作嘟囔:“这小果子。。。前番还在说他胆大包天,怎的这回却又变得这般胆怯?”
眼见得场中就要闹翻了天,许多人吵着闹着要宇文泰即刻北上,更严令裴果不许南下。
宇文泰眉头紧皱,眯起了双眼一言不发,耳畔嗡嗡如蝇,他只当听不到。
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他猛然圆睁了双眼,大吼一声:“快!取舆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