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天才蒙蒙亮,于谨便起个大早,拾掇一番,静等乜列河的消息。裴果与宇文泰着实爬不起来---高车人不让外出,帐内则又脏又臭,两个憋了一肚子气,捱到大半夜,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才肯睡下,这时还犯着迷糊。
于谨一笑,倒也不以为忤。直等了快一个时辰,正牌大使才出声招呼,两位“副使”不敢怠慢,揉揉眼睛,挣扎着起了身。两个结束一番,乃与于谨边聊天,边等高车人召唤。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帐内依旧逼仄膻臭,压根就不见一个高车人进帐。裴果偷偷掀开帐帘一角,帐外高车卫兵虎视眈眈,整整站了两列,比之昨日,人数不少反多。
裴果放脱帐帘,一脸忧虑,转身道:“于参军,情状不妙呵。高车人。。。”
话不及说完,于谨轻咳一声,还是一句“稍安勿躁”。裴果没奈何,强压心头不快,坐下干等。
过得片刻,总算有人来了,裴果一骨碌站起身来,颇是激动了一番。却听来人叽里哇啦说了一通,宇文泰脸色便不大好,翻译道:“他说乜列河今日回不来,还要再等明日。”
裴果差点没忍住,当场就要闹将起来,虽得于谨劝住,还是忿忿不平,连之后高车人送来的吃食都不曾动上一口。宇文泰倒是试了几下,可那吃食要么脏兮兮的,要么烤制得太过生涩,真正难以下口。便只于谨一个,居然吃得津津有味,一扫而光。
干耗一日,漫漫长夜又至,于谨照例睡得香甜,裴果与宇文泰两个则辗转反侧,又是囫囵一睡罢了。
六月二十七,好戏再次重演。一大早高车人就跑来,说乜列河倒是回来了,可身体有恙,怕是一时无法接见大魏来使云云。
裴果与宇文泰实在太困,这回甚至懒得再与来者争辩。于谨则一如既往,笑笑不语,不过今日他倒不曾硬要裴果宇文泰两个起身,待高车来人一走,反劝两个赶紧睡下。
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再起来时,已到傍晚时分。于谨也不啰嗦,一伸手,将食盘推将过来,说声:“吃!”
何需于谨多劝?两个早饿得后背贴肚皮,当下风卷残云,管他好吃不好吃,脏或不脏,一股脑儿扫个精光。裴果抹去嘴边油星,一气喝下半皮囊清水,这才打个饱嗝,浑身觉着舒坦。
于谨笑容又现:“吃饱了,睡足了。说说罢,什么打算?”
裴果与宇文泰一愣,均想:你是大使,怎么却问我两个什么打算?抬眼看时,就见于谨巴巴等着,不似揶揄,两个不由皱起眉头。 ωwш● ттκan● CO
到底年轻气盛,宇文泰冷哼一声,抢先开口:“这不明摆着么?高车人不待见我等!”
于谨一笑:“何以见得?也许那乜列河真个身体有恙,也未可知。”
裴果冷笑:“两方正在交战之中,既遣使者前来,必为军国大事,耽搁不得。乜列河就是真个抱病,也可令其手下接洽。如今一拖再拖,也忒是明显!”
于谨反问:“你也说军国大事,耽搁不得。他乜列河既为一部之主,甚至可以和蠕蠕主阿那瓌一争高下,焉能不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裴果一怔,喃喃道:“对啊,乜列河没道理这般行事啊。我等入营时已明确告知来意,乜列河若有心归附,早该恭恭敬敬出来接受封赏;若他铁了心跟着破六韩拔陵反魏,不如一刀宰了我几个。何必犹犹豫豫,一味拿些由头来推脱?”
于谨大笑:“犹犹豫豫。。。嘿嘿,这几个字说到点子上了。”
“是了!”宇文泰一拍大腿:“高车人一向首鼠两端,从前蠕蠕强盛时便依附蠕蠕,轮着我大魏北征大漠,他等又会帮着大魏抢掠蠕蠕。本来乜列河眼见六镇皆乱,破六韩拔陵势大,便投了叛军,不想官军一举夺下五原,甚而阿那瓌也领着十万蠕蠕南下助我大魏。。。如此一来,他焉能不起心思?” ωwш● тт kǎn● C〇
说到这里,宇文泰顿了一顿,裴果立马接上:“因此我等出使至此,其实乜列河的心底,多半是想接洽的。大约。。。大约我几个来得不巧,这里头出了些状况,乜列河这才犹豫起来。”
于谨重重点头:“我也猜是事有不巧。。。可到底会是怎生一回事呢?”
三个一时沉默,苦苦思索。
总有一柱香时间过去,忽然裴果腾地站起,叫道:“我晓得了!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宇文泰亦是一跃而起:“我也晓得了!”
裴果眼睛大亮,炯炯盯着宇文泰:“黑獭,莫非。。。莫非你也看到了?”
宇文泰哈哈一笑:“然也!”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接得不亦乐乎。只是话里头说一句藏半句,猜哑谜也似,倒把一旁于谨搞得迷糊不已,忍不住问道:“你两个到底晓得甚么?又看到了甚么?”
裴果凑上一步,声音低沉,神神秘秘:“昨日入营时,我特意留心,四处观察。路上经过几座军帐,不意瞥见帐外系着的马儿。。。先前没放在心上,如今思来,嘿嘿,这里头大有蹊跷!”
于谨眯起眼睛:“甚么蹊跷?”
“没看错的话,那些马儿都是沃野镇的军马!”裴果说得斩钉截铁:“以此思之,帐内住着的,定是破六韩拔陵派来的使者。正因叛军使者也在营中,乜列河才会进退维谷,犹豫不决!”
于谨迟疑道:“破六韩拔陵麾下主力正是沃野镇兵,骑的自然是沃野镇军马。若拔陵使者在此,乜列河如此表现那便说得通了。。。可你又如何断定,那些马儿就是沃野镇军马?”
轮到宇文泰接过话头:“我六镇接壤大漠,为防诸胡酋落偷盗军马,马股上皆有烙印,六镇各不相同。有时出兵夺得马匹,但发现他镇军马,便可依着烙印送回。故此我等自小便知辨认六镇马股烙印,一眼就能认出。那几匹马我也看到了,确系沃野镇军马无疑!”
于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忽地心头一动,暗忖:入营时我高擎旌节,一路目不斜视,自然什么也没看到。这两个小子居然能注意到马股上的烙印,可见入营时必然东张西望,全无仪态,此刻却诡称自己‘特意留心,四处观察'。。。
于谨一念至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也不拆穿,追问道:“既知破六韩拔陵使者在此,事情倒是棘手。。。你两个说说,该当如何破解?”
裴果目光一厉:“说不得,这次要做一回班超!”
于谨与宇文泰两个皆露不解状:“班超?”
东汉时班超出使西域,仅以三十六人突袭同在鄯善国的数百匈奴使者,肉搏火攻,尽数灭之,遂逼得鄯善王弃匈奴而归附汉朝。这桩故事记载在《后汉书》里,乃南朝宋时范晔所作,成书迄今不过几十年,流传尚不甚广,且此时多在南朝地界散播,故此于谨与宇文泰并不知班超。裴果则是因为家学渊源,恰好读过此书。
当下裴果解释一番,于谨听得不住点头,一握拳头:“好一个班超,好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非与我三人今日之情状如出一辙?既然如此,就依裴郎君所言,咱仨个也做一回班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