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月流沙

“臭要饭的,滚远点。”

展云鹏捡着地上掉落的饭菜,用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小心翼翼地裹好。这是他今日要来的第一份吃的,姚翠已经等了他整整一天。

沿街的灯笼陆陆续续点了起来,展云鹏呆呆地站在那扇金漆的大门前。

金壁,灯红,映着迎来送往的忙碌步伐。

越过那扇朱红大门,足以让人醉生梦死,而门外,却是像展云鹏这般生不如死之人的地狱。

只一步,便隔成了两个世间。

霁城民风彪悍,加之胡狄众多,街头巷尾时不时地会爆起口角冲突,官府不管,致使这里的地头更加横行霸道。

展云鹏和姚翠颠沛一路,两人都不曾出过远门,不想从绥林出来后,两人就迷了路,兜兜转转之后,却是到了这霁城。

展云鹏不过一介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抬,他本打算在霁城寻一份教书的差事,才发现这城里要的只是孔武有力之人,如他这般白面书生,摆在门口当招牌么。

不过也不是全没有人搭理他,倒是有人替他指了个地方。

金风阁。

展云鹏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岂料那人竟是说上了瘾,伸手搭上展云鹏的肩膀,在他耳边吹着气:“小兄弟这细皮嫩肉的,瞧瞧,这一掐便能掐出水了。哈哈哈,金风阁已经许久未曾见到小兄弟这等妙人了啊。”

和着这人猥琐的笑声,搭在展云鹏肩上的手掌一点点地滑落,落到他的臀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展云鹏扬手一拳砸上那人,那汉子不慌不忙地抓住他的拳头,浪笑数声,松开手,扬长而去。

“小兄弟若是考虑清楚了,今夜可到盛威镖局,找我林某,哈哈哈。”

翌日清晨,大街上突然有人嚷嚷着,说是盛威镖局的林镖头死了。

破宅子里,展云鹏抱着姚翠睡得正沉,四下已经吵闹得过分,姚翠早就被吵醒了,而展云鹏却仍是睡得安稳。

有同住的乞丐打听到了外头的谣言,回了宅子得瑟:“听说那林镖头昨夜出去寻欢,有人瞧见他带回去一个小倌,结果屋中的油灯整整亮了一宿,谁知今早却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还一丝//不挂的……照我看,定是那个不要脸的□□杀人劫财……”

姚翠忽然觉得环住她身子的人轻轻一抖。

“云郎?”

姚翠这几日染了风寒,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展云鹏昨个儿是几时回来的,只记得她起夜的时候,屋外敲了三更,那会儿,展云鹏仍未回来。

镖局死了个镖头,流言蜚语地传了几日,就渐渐消匿了下去。盛威镖局照样走镖,照样做着那些打家劫舍的买卖,像是从不曾有过林镖头这人一样。

“翠儿,我买到药了。”

展云鹏兴奋地捧着几大包药材进来。

大夫说姚翠的病拖得久了,没能好好休养,才会一直反反复复,好不彻底。大夫临走前环顾了圈破陋的宅子,叹了句“无瓦无榻”。

那会儿,展云鹏怀里正揣着两只刚刚抢来的冷包子。

到金风阁来的客人,只为寻欢,从不问这欢场中人的出身,也不管这人会死会活。

展云鹏裹着件被撕烂的中衣,踉踉跄跄地从屋子滚爬出来,不想一头撞在一人身上。这人腰间悬着金刀,一件狐裘披在身上,眉眼幽深,鼻梁高挺,一顶裘帽压到了眉间。

胡人。

“贱人,敢打伤你祖宗!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屋里跟着冲出一个莽汉,手里提着一把九环大刀,袒露的胸前纹着一颗斑斓猛虎头,凶神恶煞地骂道:“臭□□,老子一定要弄死你!”

展云鹏不敢停留,赤着脚便朝大门外奔逃,却被人一把抓住。

金光簌簌一闪,只见莽汉呜咽一声,一对眼珠蓦地睁得浑圆,人已软软地向前扑倒。展云鹏瞧得仔细,那颗猛虎的眉心扎着一把亮眼的金刀。

那人弯下腰,向展云鹏伸出一只手,唇边挂着一抹笑意。

“他死了,你不用怕了。”

一夕间,展云鹏摇身成了霁城呼风唤雨之人。

姚翠从破宅子里搬到了霁城寸土寸金的大院,大门上悬着的那张匾额,“展府”二字是比她姚家在绥林的更大,更气派。

展云鹏替她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抓了最上等的药。姚翠一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往昔的日子。

那天霁城下了大雨,展云鹏披了蓑衣匆匆出门。

“云郎。”姚翠打着伞,踩着一地的水追到大门外,“云郎,今日雨下得这么大,也要出门么?”

“翠儿,你身子不好,万一再是淋病了,怎生是好。”展云鹏叱喝了丫鬟,将姚翠领进屋去。

“云郎。”姚翠抓着他的衣袖,没来由得生出一丝不安。

展家能有今日,何况又在霁城,少不得有人喜欢嚼舌根,姚翠身居内院,但一来二去,传到她耳中的,只有更污秽。

“今日不能不去么?”

展云鹏语塞,再是抓开她的双手,压抑着一股戾气:“不能。”

马车在雨幕里飞驰,少顷,便已不见了踪影。

“啊啊啊!”

姚翠狠命地将伞摔在地上,大雨顷刻打湿了她整个人。丫鬟慌了手脚,上前扶她,却是被她怒声吼斥:“滚!”

姚翠为了展云鹏,抛家弃父,从闺中小姐随着这人风餐露宿,流离转徙,和要饭的抢食。

只是这失而复得的权势,竟是展云鹏卖了自己换回来的,这让她如何能接受。与其这般无尊无脸地活着,她宁可不要!

宁可统统舍弃!荣华富贵,予她而言,也及不上展云鹏一人。

否则,她又何必背离姚家。

望城山的雨势滂沱,然而姚翠闯进别院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的血水,大雨都冲刷不净。地上横躺着一具尸身,身上不知被扎了多少处刀口。

唯独这张面容依然完好。

姚翠认得这人,那日展云鹏到旧宅接她,身边跟着的那位,便是这人。

展云鹏说,这人是他的恩人,李沐。

展云鹏跪在李沐身边,亦是满身的鲜血,手里抓着只玉如意,如意上沾满了鲜血。

姚翠慢慢走过去,顾不得他身上的血,只是用力地抱住了他。

“云郎……”

展云鹏更像突然失了魂,来来回回地念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展云鹏,我杀了你!”

刹那间,风卷云涌,电闪雷鸣。

一道惊雷划破暗空,砸上了那具棺木,整具棺木爆裂,内里一声怒吼,振聋发聩。

棺材盖砰地被炸飞,一具腐烂的男尸着一袭血衣,浑身是血地从棺中跳了出来。

“展云鹏,你这忘恩负义小人,终于敢来见我了吗!”

尸骨上的一对眸子,眼珠腐烂,只剩下两个阴森的窟窿,此时却泪如雨下,两行满满的血泪,却在碰到身上血水时,顷刻蒸发,这衣上的血是祭祀的血,这人被束在血衣中,已是癫狂。

“忘恩负义?”

展云鹏负手而立,这突然的诈尸仿佛全在其预料之中。

“李大哥,你借我的恩,我还得还不够么。霁城七年,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都拜你所赐!”

展云鹏兴许也是疯了,那具形如骷髅的人一步步逼近他,他竟是躲都不躲,脸上还衍起了笑容,“所以,李大哥,我没法子,也只好人不人,鬼不鬼地困了你七年。”

“李大哥,你对我的好,我总是要还的,不是?”

“啊啊啊!”

这人这尸便是李沐,死了七年,又何曾想过,展云鹏会丧心病狂地囚了他七年,魂不得往生,困在这望城山的废墟,当真是死不得,活不得。

李沐十根干枯的手指成爪,一下掐上展云鹏的脖子,展云鹏不为所动,任由李沐抓着自己,那张恶心丑陋的鬼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

两只黑洞洞的窟窿死死地盯住展云鹏。

近在咫尺的面容,李沐一个恍惚,仿佛七年未变。

展云鹏被他扣住脖子,唇边微微扬起,只是眼眶通红,落下两行泪来。

那般模样,便如当年的金风阁中,惊慌失措突然撞到他身上的那一刻。

惊恐万般,却叫他一见犹怜。

“啊啊啊!”

李沐发了狂,仰天长啸。抓着展云鹏的手掌不停地颤抖,磕碰着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却不见展云鹏眸色不变,手掌猛然拍出,一掌摁在李沐的眉心。

李沐突然没了动静,那颗骷髅的头颅一点一点地低下,不可思议地望向展云鹏。

“啊!”

突然,那厢的玄苍痛呼一声。

只见玄苍的眉心莫名出现了一道血色环,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身体。而李沐的骨骸也从眉心开始崩碎,一圈晦涩的殷红慢慢浮现在他的周身。

“嚯嚯……”

玄苍声音沙哑,明明已是弱不可闻,可却偏偏漏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躲在乱石堆后的青灵,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刑架上的那个血人。从他开口让白辰离开,从他不受控制地打伤白辰。

身着死祭,竟是没有出声求过一回。

李沐身上的血色越来越浓,那双扣住展云鹏的骨掌也已开始破碎,碎落的指骨,再难抓住眼前这人。

“云……弟……”

“李大哥,你定是后悔遇上我了吧。哈哈哈,可惜啊,可惜已经晚了。这一世你来不及报仇,那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报不了仇!哈哈哈!”

“后……悔……么?”

“轰!”

如同天地突然绽开,日色似岩浆倾倒下来,尸骨身上的那层血环如微末刹那消散,李沐大叫一声。

“当。”

一柄玉如意断在地上。

展云鹏惊呆。

李沐挡在他的面前,最后一刻,替他挡下了那道爆起的灵火。

而他整具残破的骨骼终是化作片片白骨,什么都不曾留下。

“李大哥!”

展云鹏怆然跪倒,断成两半的如意,被磨掉了那层被镶上的金箔。

唯云吾爱,融骨渗血,生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