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情之所至

那日, 万仞山如同遭遇了神罚,从天降下的无尽雷光,一夕之间, 斩断了半座的山头。

不久之后, 便有流言传出, 说是山中的女妖苏醒了, 又要捉人吃了。所以那天, 半座山中的人全都成了她的果腹之物,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离万仞崖山最近的村子里,这谣言更是被说得栩栩如生, 好像每一个人都亲眼所见一般,逢人便绘声绘色地说起, 说到自己都信以为真。

村子上仅有的一间医庐里有位老大夫, 上了年纪, 有些眼花耳聋,但每每听到那些患者提及此事, 就会“笃笃笃”地跺着拐杖,辩驳一句:“胡说八道。”

“哎哎哎,孙大夫,我们哥几个可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医馆里当即就有人争辩。

孙大夫摸准了穴位,一针扎在这人的手腕上:“那成, 你到是说说, 这山都塌了, 你是怎的逃出来的, 你要是真亲眼见到了, 还能活到现在?”

“啊哈哈哈!”

旁人闻言,亦知这人胡诌过了头, 顿时哄堂大笑。

那人心虚,又被金针扎得“哦哦哦”地直叫唤,只得口齿不清地辩驳说:“那是我命大,阎王爷不愿收我。哎哟!”

孙大夫不动声色地又是一针,这人算是彻底蔫了。

医庐里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孙大夫招呼小徒弟关门,自己则提往后院走去。

医庐不大,当初孙大夫是把小徒弟哄骗到了柴房,这才腾出来一间空屋子。此时,屋子里漫着一室的药香,窗子推开了一线,透进些许的晚风。

“姑娘,醒了啊?”孙大夫在床边坐下,替床上的人把脉。

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张开眼,眼神仍旧有些迷茫。

“姑娘,你觉得怎样。”孙大夫放开女子的手腕,“等下我徒弟会送药过来,你既然醒了,再喝个几服药,这伤就该不碍事了。”

“……这是哪里?”女子久睡,声音沙哑得跟破锣似的。

孙大夫倒了杯水给她:“这里是红苑城,哦哦哦,错了错了,是安元村,你瞧老朽这记性。”

“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位公子送姑娘来的,还给了老朽不少银子。”

“他人呢?”

“走了,公子还留了话。你瞧我这记性,先生说姑娘要的雪雕啊,他会去替姑娘抓回来的。”

“真的?!”这女子便是穆潇潇,她只记得自己在冰棱结界中看见了兄长,之后自己好像忽然被一团浓雾吞了进去,跟着就失了意识。

孙大夫还在一旁唠唠叨叨:“姑娘要抓雪雕?这东西可不容易抓啊,老朽在村子这么多年,也只听人说起过好几年前有人捉到过,更多是进了万仞山,就杳无音讯了。不过这雪雕是上等的灵药。老朽只渴望这辈子,能够活着见上一见。”

穆潇潇沉默着,满脑子都想象着白辰是如何将她送来的情形,背着?还是抱着?

孙大夫晃着脑袋出了门,却是长长长地唉了一声:“姑娘,莫要想太多。”

穆潇潇“咦”了声:“大夫是想说甚?”

穆潇潇少女情怀,老大夫自是一眼看出,只不过这些事于他,无甚关系。他也不会去说,那日同来的是两位公子,更不会说,那两人当真只把她视作了病人。

在医庐的那几日,其中一人对另一位可是无微不至,但对穆潇潇,就扔给他这个老头子了事。

那日,白辰祭鬼印破了半魂煞阵,把穆潇潇从阵中救出来,结果把自己也几乎成了半死不不活的模样。

万幸齐川及时出现。

齐川把两人带到医庐。穆潇潇因着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孙大夫说姑娘外伤重,休养几日便好。却是白辰不大好,他外伤不多,但经脉内息乱得一塌糊涂。

齐川抱着人,亦是心疼得要死。他数月不见白辰,手链也失了作用,那些无时无刻,充斥了他整个人的相思,早已泛滥成灾。若不是他答应了一人,许是早就撂下摊子,回长空寺找人了。

可谁知,让他在万仞山遇见了白辰,而乍见时,这人竟是在用鬼印之法来破半魂煞阵。

半魂,分魂裂魄。

被分魂之人,永世为厉鬼。

积攒了百年,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怨恨,一旦爆发,便是灭世之阵。

那一刻,齐川根本顾不上己身的任务,当即冲出将他拦住。

一来白辰身上有伤,九幽鬼印所耗的灵元力,他根本无力承担。

而更重要的是,他体内被亓门封印起来的半妖之念,极有可能会因这一次,破出封印!

那后果……

齐川不敢去猜,他更不确定,那份被封印的记忆,白辰已经记起了多少。

白辰醒来后,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愣坐在床上。少顷,猛地抱住了齐川,埋头痛哭。

齐川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安抚道:“怎么了?”

白辰只是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全都擦在他的身上,无论齐川如何询问他却始终一言不发,约莫是哭得累了,这人竟是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齐川不放心他,遂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夜。白辰不知梦见了什么,蜷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双秀眉,就不曾舒展过。

穿着的衣裳被他翻来覆去地带落了些,露出肩后的那朵墨莲。微微半开的花瓣,在他的肩胛骨处勾勒出一瓣的血红。

墨莲虽已消褪不少,可这一次,不论齐川度过多少灵元力,墨莲怎么都回不到花苞的样子了。

“阿辰……”

齐川抓过他的手掌,牢牢地拢在自己的掌中。

“阿爹……阿爹……”

白辰忽然一把抓住齐川的手臂,慌慌张张地呓语着,眉宇间显出少有的脆弱。

“阿爹……不要走……不要……”

眼尾洇出一滴泪水,顺着鬓边滑落,没入他的发中。

齐川深叹了口气,将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里。

“傻团子……”

白辰醒了睡,睡了又醒,如是这般,浑浑噩噩了两天,才总算是清醒过来。齐川问孙大夫借了灶头,亲自熬了药粥,很是体贴地一口一口地喂这人喝药。

有人服侍,白辰顺理成章,甘心情愿地当个米虫,喝完一口,还努努嘴,嘴角上粘着一粒米,示意齐川帮忙擦去。

“阿辰,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引诱我么”齐川笑着倾下身子。

“打打打住。”白辰赶忙伸手喊停,反而被齐川一手把他两只手都扣住了。

白辰:“放开我,我自己来。”

齐川替他擦去米粒,手指自然而然地划过了他的唇瓣,还故意婆娑了一下,温润细腻,简直美好。

“愿为卿劳。”

“哼。”岂知白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脸上顽劣的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让齐川一时看得痴了。

“阿辰,你一点都没变啊。”

白辰喝完粥,乖巧地任由齐川把自己按回床上,盖好被褥。白辰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人,齐川揉了揉他的脑袋:“先睡吧。”

齐川收拾好碗筷,准备出门时,听见白辰将他喊住。

“我爹娘究竟是谁?”

其时,万仞山的悬崖绝壁上,齐川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一人撅着屁股在地上布下诱捕的陷阱。

雪雕生来警惕,这陷阱布置得不好,它根本不会上当。之前白辰已经念叨了齐川一路,为什么一定要他来布置这个陷阱。

齐川一句话就把他给噎死了。

“你和那头呆鸟待得久,比较了解鸟性。”

白辰怒:“滚!”

山上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花越下越烈,狂风呼卷,将人的视线都迷住了。

“差不多了。”齐川上前,搂着白辰的腰把人拉起来,“再下去,你都要把自己堆成雪人。”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帮忙。”白辰丢过他一记眼刀,嘟嘟囔囔着朝一旁的山洞走,“不就是让你告诉我爹娘是谁吗!怎么好像是老夫在求你一样,还要约法三章。切,不靠你,我就不信我抓不到那头呆鸟!”

“阿辰。”齐川蓦然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干嘛!哎哟!”白辰一头撞到了山洞口的结界上。

齐川无语:“我就想提醒你,小心结界。”

“你滚!”

一蓬雪球甩了过来,齐川一歪头,堪堪避开。

山洞很小,其实也称不上是什么山洞,就山壁上年久风化出来的一处凹口,两个人钻在里面,前胸贴后背的,连转身都不可能。

白辰本想两人背靠背吧,然而他的提议还没说出口,就被齐川从后抱了个满怀,胸口贴在他的背后,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凑近他耳边沉声道:“这样就好。”

“好什么好!哪里好了啊!”白辰左扭右扭地挣扎。

“阿辰,你再乱动,可真的不好了。”

“……”

白辰忽然不动了,一点动作都不敢有了,脸上一点点烧得滚烫。他声音糯糯地,可怜兮兮的哀求着:“我不动,齐川,你能……把那玩意儿拿走么……硌得我难受。”

“嗯。”齐川理所当然回道,“你终究要慢慢习惯的。”

“啊啊啊!习惯你个鬼啊!”白辰炸毛,起身要冲出山洞,让齐川一把拽了回来,挨得更紧了,白辰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发颤。

“来了。”齐川环住他不安分的身子。

“什么来了?”白辰已经傻了。

“雪雕。”

山洞外,天地已染成了一片苍茫,雪海中,突然有一点白影似离弦箭势,猛然俯冲下来。

雪雕,肉白骨,啖人魂。

而白辰布下的这个陷阱恰好二者皆有。

人魂,便是早前袭击他们的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