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幻由心生

魔纹烫在肩头, 烈火烹油,撕心裂肺地灼烧着他全身的每一寸,连五脏六腑都一并煎熬进去。脑海中沾满血腥的画面跃跃欲出, 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白辰忍得极是痛苦, 靠着齐川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结界中忽然响起低低的磬乐声, 音本无形, 可眼下, 声音却化为道道实质,凝出的丝丝灰线悄无声息地缠住在场的每一个人,灰线黏上眉心, 而人们依然恍若未知。

两道急速掠过的灰线冲向齐白二人,齐川抬手翻出赤炎金剑, 丝线遇上金色火纹, 顿时烧成一团雾色。

然而场中被锁住的人越来越多。

齐川犹豫再三, 还是狠心将白辰按进自己的怀中,扯开他右肩的衣衫, 手掌悬停片刻,炙热的金光如棉絮般,徐徐摁在那朵盛开的墨莲上。

四逸的魔纹猛然一颤,金光在其体内筑起道道锁链,迎面撞上魔纹。

“唔!”

白辰被齐川圈在身前, 齿间将唇瓣直接咬出血来。

“住……住手……好痛……”

齐川亦是心如刀割, 恨不能代受其罪, 但大敌当前, 上百条人命, 他不得不行险招,明知强行镇压魔纹, 这人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阿辰,忍一忍,很快就好。”

饶是如此,齐川发觉自己此刻说出的话语在发抖。

齐川把白辰扶到边上,在其周围设下一圈微小的结界。

“穆双沉的元魂在哪里?”

齐川手提赤炎剑,缓步向戏台走去,剑光过处,雾状的灰线迎刃而断。

戏台上的荀生推开青衣爬起来,身前的伤口仍旧淌着血,浸湿了他那一身天青色的戏袍。目光涣散逐一扫过四下,末了,落到齐川的身上,勾出一抹诡魅的笑容。

“呵呵,原来又是你呀。从沧澜一路追杀我,我本以为万仞崖山的那场雪崩,你已同那些死士一般被埋在雪底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呵呵,果然降妖师同常人不同么?”

荀生一下一下打着扇子,慢慢走开戏步。

“降妖师,你觉得小生我方才唱得如何?”

“砰!”

折扇“哗啦啦”地张开,扇面瞬即透出一片灿烂的黄光。

天地同色!

漫天华光凭空卷出气浪,虚无中,宕开的黄色漩涡宛若一张硕大的巨口,一个一个,将人直接吞没。

唱词般的嗓音,在乱作一团的园子里竟是格外清晰。

“你们不喜欢方才那出戏么……”

“既然喜欢,又为何要逃呢……”

“我守了那么多年,一个人,很孤独……”

“不如你们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留下来……”

惊恐的人群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木然的神情中,突然涌现出了满满的哀痛,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让他等了多年的女子,数不尽的悔恨,数不尽的眷恋。

荀生抚着伤口,凄凉的笑容越来越深,好像找了千百年,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当!”

一声巨响,金光暴掠而起,劲烈的罡风层层涌过,整方戏台尽数被纳入金滔之中。

然而却一道尖锐的嗓音传出。

“你杀了我,胡狄王便永世予我陪葬!”

“他已和死人无样,死一世,死永世,又有何区别?”

“你!”

荀生愕然一震,赤炎剑已到面前,剑尖割破衣裳,刺入心头。

“不要!”

戏台后忽然窜出一人,一把扑向齐川。

“不!王兄不能死的!”

“多事!”

剑气被打断,荀生却以扇折剑,借机一把刺向齐川。齐川持剑的手臂被穆潇潇抱着,只得用另一只手格挡。

“我不许你杀我王兄!”

扇子透骨穿过,荀生又立时扯回,带起碎屑血肉。

齐川一掌敲晕穆潇潇扔在了边上,但就这么一耽搁。那道黄色漩涡已将在场众人全部吞没了。

气旋透明,那些人走入迷障,个个痴痴傻傻地在瘴气中游荡,面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有甚者,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跌在地上。

“降妖师,现在你要如何救他们?”

荀生弯起的双目中,映出黄色的光泽,日头落下,更见璀璨,仿佛他整个人都晕染了七彩阳光。

忽而一点青芒自半空落下,轻描淡写地点在那方雾瘴之上。

齐川面色冰冷:“碎你妖丹,救人。”

灰色的雾瘴上发出一声促响,一股排山蹈海的真气猛地从外部压入囚笼。

“轰!”

牢笼爆裂,炸开无数庞大光影,瞬间熔为弥天星碎,狰狞着纷纷射落!

“啊啊啊!”

场中突然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人群被滚烫的烈焰碎片刺伤双目,凌厉的光芒顷刻把每个人都变成了瞎子!

所有人捂着双眼,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指缝中,淌下两行鲜红的血泪。

“你是何人?竟敢妄想破我的幻镜么?”

“齐川,把人带出去。”

白辰方才那一道的青芒,炸开了雾障,然而这雾障破开,反噬之力却是让他也没有预料到。幸好他自己的一双眼睛从看戏伊始,就一直生痛,那道灼目的白光对他的损伤反而少了些。

“不行。此人我从苍澜一路追到此地,始终不得其真容。你又有伤在身,我如何能弃你一人在此。”

不料白辰根本不等他说话,乘其不备,反手便是一掌,直将人打落了人群之中,厉声喝道:“走!”

碧玉苍穹,逐渐翻腾起大片大片的蓝色洪流,滚滚潮浪,山动川摇!

戏场中央的半空,狂风猎猎卷起,万丈雷霆刹那倾覆!

白辰双目阖敛,面色却平静如水。只见其袍袖挽风,身形跃在半空,脚踩无垠浪涛,手持一盏锁魂铃,白衣胜雪,气度飘然若仙。

可惜在场的人双眼被迷,无缘得见这幕仙人踏云,天女入凡。

“铃……”

锁魂铃响,戏台上的荀生浑身一震。

“还不走!”

“嘭!”

只闻一到巨大的爆裂声,封锁着戏场的结界终于破碎,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浪如洪水般倾泻而出。遮天的金色光芒大包大揽,犹如龙吸水,席卷满场。

“想走?”荀生的扇子一晃,炸成粉碎的结界碎片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同时转向,全速朝齐川掠去。

他快,白辰比他更快!

锁魂铃荡起的音浪一圈圈蔓延开去,贪婪地将结界的碎片吸食殆尽!

而就这么一耽搁,齐川已然携着人遁出了戏院。

荀生脸色变了数变,白辰摇动的那盏锁魂铃,铃声如链,冲撞入他的体内,一时竟是五内被缚,扇子上的光芒都忽明忽暗。

“既然你如此想破我的幻镜。那这一镜,我便送予你,又如何!呵呵呵!”

白辰眼前顿生青白浓雾,像是有把利刃强行割开他的眼眸,还在其间拼命搅动。白辰吃痛,二指停在眼前,恨不得自己将一对眸子剜了出来。体内扼住的气血冲到咽喉,带出满嘴的腥甜,张嘴便是一大口血。

昏厥之前,齐川及时揽住了他的身子。

这日月圆,是他带桑如烟回来亓门的第一个月圆。女子偎在窗下,皎洁的月色映上她白嫩的脸颊,凝脂般亮过一层剔透,阖上的眼睫扫开两片淡淡的蝶影。

白辰推开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心底也好像是忽然软了一块。捉妖时遇见的妖女,他却不知怎的,不但放过了她,还把她一同带回了亓门。

女子有所察觉,睁开眼见到来人,捡着碎步匆匆跑到他跟前,大概是堪堪睡醒,脚下一晃,便要跌进他的怀里。

白辰扶稳她,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师祖训示,不得留你,我明日送你下山。”不想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一声轻响。

桑如烟跪在地上,膝行了两步,伏到他的脚边,柔美的脸庞,两行清泪落下。

“你不想回去?”他问。

女子摇摇头,然而越摇越是惶恐,仿佛山下是食人地狱的恐怖。

“那……那你就留下吧,偷偷的。”

从遇上桑如烟开始,白辰一直以为自己该是爱她的,不然,也不会把一个毫无干系的女子藏进他的寝居。虽然从她住进的那一日起,他自己一夜都没有再在那间屋子待过,每夜假装“亲民”,赖在师弟们的大通铺上。

“四师兄,你喝了不少了。”

月下凉风,吹皱了一池的湖面。

湖边的亭子里,六师弟陈少语还是帮他又斟满了一杯酒。陈少语心知白辰刚从天衍峰回来,不知那位齐师叔又同他说了什么重话,这人一回来,就喝个没完没了。

“喝了不少,不是还没喝死么?就算喝死了,他也不会再理我了。”

一仰头,将一杯酒灌下,示意陈少语继续倒酒。

陈少语揭开壶盖,将余下的酒全部倒进了湖中。

“你做什么!”

白辰一掌甩在他脸上,只是他喝了酒,这会儿已是半醉,醉得挥出去的手掌也是无力,倒是把自己给甩了出去。

陈少语顶着一张面瘫脸,口吻异常坚定:“四师兄,你醉了。”

白辰像是没有听见,茫茫然地瞧看他,把人推开,一步一踉跄地走开了。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屋中,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可他扫向床榻,一床的被褥却叠得整整齐齐的。陈少语赶到门口,就见大门敞开,那人背倚着桌腿,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

“如烟呢?”白辰抬了抬眼。

陈少语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把拍开,白辰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站起,结果还没站稳,又摔了下去:“他以为他是我什么人!竟对我这般指手画脚!难道我和哪个女人上床,都要和他知会吗!他是我师叔!又不是我爹!”

“四师兄,你醉了。”

陈少语硬是把他拖了起来,却被白辰当成了齐川,一通好打,只是愈打,这声音便更弱:“该死的齐川,你居然……居然说不理我了……说我是生是死,和你没有……关系……你敢。”

推搡间,白辰不小心撞翻了案上摆着的妆奁,奁中掉出一枚通体透白的圆月玉佩,面上雕着一双盘龙,引颈交叠。而龙身上蜿蜒的红色,犹似其血纹,缓缓流动。龙身周围却漫着一层淡薄的灰雾,盈盈绕绕,徘徊不去。

“四师兄,这是什么?”陈少语懵忡。

白辰好不容易站稳了,将玉佩接过了仔细端详,少顷,他手中的动作突然一凝。

梦境随之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