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噬魂之人

那夜两人从元香楼回来之后,蒋方铎立刻派人往水秀庵打听线索去了。

一大清早,窗棱上打响着叮叮咚咚的雨声。白辰坐在床沿,有些发愣,茫然地盯着手腕上的那条银链子,他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带着这条链子,好像是亓门被灭之前?还是从自己不记事开始?

银链子的声音,轻轻脆脆的,确是能够缓和他的心情,尤其是在他回想到不愿想起的过去的时候。

指尖慢慢捻过手链,他忽然轻声说道:“如果我答应见你,那你能不能答应,不让我想起那些过往。”

银链子平平静静地圈在他的腕间,白辰却觉到腕上生出了一抹滚烫。

其时,突然传来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地拍着房门,外面是衙役的大声嚷嚷。

“上仙,大人有请。”

那一道劈在西郊的惊雷还真是劈出了些古怪。蒋方铎穿着蓑衣,也已经是浑身湿透了,站在一个六尺见宽的坑壑前,一株被劈成两截的树干横在坑上,露出底下棺木的一角。

蒋方铎正指使衙差把棺木抬出来:“西郊荒芜,镇民从来都不会把坟茔修在此地。”

“那这是谁家的坟头?”白辰蹙眉。

阴雨不绝,突然降下的雷光,莫名翻出的棺木,已足够让人慎得慌。而眼下明明是朗朗白日,可四下里却卷起暗风阵阵,来往呼啸,犹似怨魂的哭鸣。

几个正在抬棺的衙役,不知谁一松手,只听一声重响,棺木又重新砸回了坑中,周遭细土掉落,簌簌落上棺盖。

然而一连几次,四五个壮汉居然抬不起一具棺木,反倒是把在场的众人给吓到了。只是蒋方铎没有发话喊停,他们只得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再上前动手。

“等等。”白辰阻止道,“蒋大人,你让他们都走远些。”

衙役们有如得了恩赦,拖着蒋方铎就往远处跑,这一跑,当下是连那个坑都瞧不着了。然后跑着跑着才发现,竟是把蒋方铎弄丢了。

白辰脱去蓑衣,孤身立在雨中,彼时,雨水越下越大,俨然已是滂沱之势,视线都被大雨所模糊。

“蒋大人,你还不走?”

白辰的掌中浮起一双纯蓝幽火,在雨水中翻涌,火苗无声无息,却越灼越旺。

“此事你受我所累,我又岂能一走了之。”大雨打在面上有些生疼,蒋方铎咬着牙道。

“轰!”

一瞬间,蒋方铎只觉天地亦摇,弥天降下的蓝色雾瘴将他笼罩,透过那曾稀薄的结界,蒋方铎看见那株横倾的大树上缓缓落下一行血迹,血迹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口木棺上,蒋方铎倒抽了口冷气。

树皮剥落,竟是露出了一口石碑。

碑上刻着,林氏子慕之墓。

林家少爷!

蒋方铎脑中一片浆糊,这是林少爷的棺木?!那前几日他在林府遇见的那人又是谁!

“桀桀桀!你是何人,竟敢坏吾大事!”

方才那口怎么都启不开的棺木,砰的一声,自己炸开了棺盖,内里跳出一副白骨,身无血肉,一对窟窿的眼睛却像活人一般“咯咯”地转动起来。

五指成爪,一把掰断了木棺的边缘,白骨踏上粘湿的泥土,登时燃起一缕缕黑烟。

骷髅摇摇晃晃着他似要散架的骨骼,每走一步,枯骨上的血色便多加一分。

“哼,噬魂。”

白辰一声冷哧,凝指成剑,剑光如星辰倒倾,苍蓝色的灵火宛如一张巨大的壁垒,霎时燃在了两人中间。白骨划在壁垒上,发出一下下刺耳的尖利。浑身弥漫出一丝丝青黑色的雾气。

白辰的掌中蓝烟翻腾,幻出一把冰棱长剑,通体雪蓝,闪着妖冶的魂光。一剑,直刺进骷髅的心口。

“桀桀。”

骷髅动作一滞,脑袋忽然一垂,仿佛一瞬间,静止了时空。

然而就在此时,从骷髅的心□□出一道乌黑的劲气,猝不及防地爬过那柄冰棱剑,钻入白辰的掌心。

“当!”

长剑掉落,碎成一片蓝烟。

白辰怒目,九幽灵火勃然祭出,团团包裹住那具骷髅。

“桀桀桀……桀桀……”

骷髅在火光中打滚,寸寸白骨开始发黑,崩碎,一块一块地剥落,就如打碎的瓷瓶,碎落一地的骨片,再是一片一片,焚烧成烬。

“妖孽!敢布下噬魂之阵,便该想到今日之果!”

“嘭!”

半空中赫然劈下一道亮蓝电光,砸在残存的白骨堆上,刻然间,再无声息,形神俱消。

额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渗着,白辰惶然抬头,此时云雾散去,暴雨已止,散开层层密云,可乾坤朗日却好像被遮上了一袭薄薄的灰色。

受伤的那只手掌已全部被黑纹侵蚀,葱白的手竟如同浸染了汁墨,而那团黑雾更是一分一分地往他手腕处蔓延。

白辰双眸骤然森冷,左掌聚起浓郁的水蓝,扬手就往右手手腕上斩去。

“你在做什么!”

一道刺眼的金光猛然砸在他的手上,出手被打断,白辰再难提起第二次的气力了,远远地却是瞧见蒋方铎撞破了结界,焦急万分地跑了过来,他眼前一黑,身子径直向前摔倒。

但有人比蒋方铎更快一步,一把揽住软倒的白辰。

白辰闭着双眸,唇角却是稍稍弯起,干涩的嗓子勉勉强强地说:“你到底还是准备见我了么。”

“你!”抱着他的人本想辩驳,但看见他一脸脆弱的苍白,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再咽了回去,“是我的错,我早该来见你了。”

金光渐渐归拢,聚成了一道人影,白辰浑浑噩噩的时候,终于能瞧清些这人的眉眼了。

剑眉,星眸,眸底如繁星灼灼,高挺的鼻梁下,唇畔噙着似有若无的狡黠笑容,明朗疏俊,周身缭绕着薄薄的金色雾气,添其一身雍容威仪。

“你到底是何人?”白辰自言自语地问道。

“你还是记不得么?”

白辰摇头答道:“不记得了,那日之后,我什么都不愿记得。不过……如果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勉为其难地回忆一下。”

“齐川。”男子借势凑到他的耳边,柔声叮嘱,“这一次,不许再忘了。”

“好。”

蒋方铎觉得这会儿的自己更像个木桩,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实了,就好比不经意撞破了情人间的低语,他一个人,头顶十七八根大蜡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好在白辰还惦记着银子,自然也就还惦记着给钱的金主。

于是他说:“蒋大人,该结账了。”

蒋方铎:“……”

白辰:“老夫都快赔上半条命了,这回得多给些啊。”

蒋方铎:“……”

蒋方铎:“这棺木里的枯骨究竟是何人?”

白辰被那名男子抱在怀里,舒服得他整个人都犯懒了:“自然是林家那个少爷。”

“啊!”

“这是他噬魂阵下的阴魂,受他控制,看住他的本源。”

“岂料被你一阵烧了。”齐川突然出声。

白辰窝进他的胸口,懒懒道:“他是被老天爷劈出来的,老夫这是替天行道,好么。”

“胡搅蛮缠。”

“哎哟,痛死啦!痛死啦!”白辰送了个白眼给他,当真是胡搅蛮缠起来了。

“长空寺?还是县衙?”

男子知道白辰身上带伤,这胡搅蛮缠却也不全是假的了。

回了县衙之后,那个去水秀庵打听情况的衙役也同时回来了,他将水秀庵近两年添香油人的名册都搬了回来,一五一十地汇报说,林家主母时常会去水秀庵持斋,有时一住便是一月。

“果然又是林家。”

蒋方铎在客房门前徘徊许久,却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进去。听仆从说,白辰同那位叫齐川的男子已经待在屋里甚久,甚久。

“啪!”

蒋方铎捶了自己一脑袋,又甩了甩脑袋,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那只拍向房门的手不自觉地又放下来了。

“蒋大人?”

门里该是白辰的声音,只是低弱得又有些不像话。旋即又是一人的声音响起。

“让他进来作什么?”

白辰答:“让他瞅瞅老夫伤得这么重,补恤费也能多给一些嘛。”

“你哪里伤得重了?”

白辰:“真的很重啊,花都开成这样了好吗!痛死我了!”

屋里不作声了。

蒋方铎进屋后,转了圈才瞧见白辰正坐在床榻上,朝他挥了挥手。齐川坐在床边的几凳上,一把拽下他挥手的那只手掌,却是警告蒋方铎:“不许出声。”

白辰衣衫半褪,露出一大片的肌肤,凝脂如玉,大抵也不过如是。

然而,在他右后肩那片苍白的肌肤上,竟是透着一朵纯黑的花蕊,苍白的肌肤下,随着那些黑纹的游动,蒋方铎能清楚地瞧见那朵墨色的花蕊正在缓缓张开,所到之处,宛如滚烫的烈焰灼过,嫩玉般的肌肤如同被火红的烙铁一寸一寸地碾过。

男子一只手缓缓贴近那朵黑莲,掌心中一抹淡金色的光团里探出一丝丝的金线,慢慢渗入那些黑色的细纹中。

“唔……”

白辰不再理会蒋方铎,身子猛然一颤,伏进男子的胸前,浑身战栗,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那些金线已经钻入了肌肤,随即盘缠上黑纹,如同将这人的身体当做了战场,步步逼退着那些猖狂的黑纹。

蒋方铎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底打了千八百个问号,却不知如何发问。

房中是白辰抑制不住的呻//吟,明明极低的呜咽,偏在此时变得甚是刺耳,连齐川的额头都溢出了汗珠。

那朵墨色的莲花花瓣终于渐渐合拢,留在肌肤上的红痕亦被金光一一抚去。最后,黑莲重又聚成了花苞,没有消失,可其周围依附着金丝已淡淡地消散。

齐川皱着眉,摇了摇头,随后替白辰拉好衣衫,擦去他脸上的汗水,舒了口气:“好些了么?”

“马马虎虎。”白辰无力地闭了闭眼,仰头倒在床上,蹬着脚踢开被子,“困死了。”

“好好睡会儿。”

蒋方铎同齐川出门时,白辰又嚷嚷着叮嘱了句。

“蒋大人,去把云家小姐带来。”

“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