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问路

“你可知那赤青镜...非枭蛛组血脉是使唤不得的...”陇誉念起少时旧事,不免心头五味杂陈,岁月沉浮,七万年眨眼就过,才想起不觉间也有太久太久没见到坤巢生死殿里的那位人物了,久到不再记得清那人的样貌,久到不再想得起那些个调皮的玩笑。陇誉不禁一阵唏嘘,轻轻叹了口气,手中新坛,一饮而尽。

“略有耳闻...”扶澄浅回,似乎并不在意。

“可你万年前弃了真身...如何能平安入得那冬脊恶障...坤巢结界自营蛰后修得越发顽固,没有真身护体...若只挑个平常凡胎,八千万怨灵鬼气,怕是再盛的灵元也撑不过两个时辰....你可要三思啊!”陇誉担忧道。

“两个时辰,许是还能应付得来。有释瑕君与营蓄的交情,坤巢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于我...”

木头!那你可是大错特错了!都到了坤巢地盘,营蓄那小子不弄死你才怪!他恨乾幽恨得入骨,若不是忌惮九穹还有一个浊贞,怕是这七万年里早杀上上青天千次。你这般自投罗网,营蓄他还不赶紧来个瓮中捉鳖?

念及此处,陇誉眉头一皱,急切道:”生死殿前三千生骨台阶,就单凭你凡间随手捡的肉身能一步一步无伤无痛地踏上去?你是失心疯了吗?”

“我浊贞九千一十八步石阶,仙风刚阿,最杀魔气....他...当年也是一步一跪爬了过来的....”

往事陡然向他心上涌去,崭新得就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一样,没有一处是皱褶。回忆间,扶澄无意瞥见水榭前的几朵无根水莲,花瓣无邪,花意不争,安静地躲在石桥底下随溪泉摇摆,一轻一柔,那姿态像极了北冥岸畔的青禾,也是这般小心翼翼,也是这般温情动人。

....陇誉知扶澄心意已决,自知多劝无用,他态度既然清淡如此,想必心中算盘稳妥,前前后后全思虑明白了才做好了下坤巢的打算。只是单枪匹马以凡胎入巢一事,陇誉是万万舍不得扶澄以身犯险孤军奋战,得想个法子搏上一搏。

....

这厢,龙秦告别陇誉府后沿着广阳河一路无聊闲逛,三十三天的景致果然较下天多有不同,连绵的云霞如锦如帛,衔着月桂香气,缭绕在龙秦膝下,令少年心旷神怡,五识清明,真龙灵元自然也精神了不少。

龙秦乘云沿着河畔一路往北,星河浩浩荡荡,无尽无际,处处风景处处风味,也不知行将了多少里,少年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向。

广阳河千变万化,见证着三界万物千万年来的兴衰荣辱,神鬼妖魔皆映照其中升华或是泯灭,无一例外,犹如扎在时代里坟冢,不知堆了多少浮生梦,又埋了多少万古愁,斗转星移,瞬息万变,爱恨嗔痴,兜兜转转,这星河哪里还能北就是北,南就是南。少年久居山门,又怎会知晓其中微妙。

龙秦越行越摸不清前路,沙海一会一个变化,山石一刻一个形状,使了个寻踪诀,勉强记下自己每一步脚印,可回头再看,身后却是一条道路都没有。来回又摸索了一个多时辰,少年越绕越糊涂,实在探不回来路,便索性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一屁股坐下了。

“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了,眼下迷了路,还不一定耽误到几时,一直这么胡乱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此处天高地阔,清明开朗,倒是个景致极美的地方,不如候在此处,待哪位神官碰巧路过,拉住问上一问便好,也不必我眼下白费力气。”想到这里,少年心一宽,索性大剌剌在大石上卧下,乐得以上青天为被,不一会,便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刚躺下半柱香的功夫,便感觉有人向他走了过来。龙秦连忙睁眼,果不其然,徐徐行来之人乃一位白衣少年,青发高束,脚步轻盈,手中握着把清玉戒扇,是为五官清丽的偏偏佳公子。龙秦大喜,囫囵爬起身,随意整了整衣冠,笑脸迎了上去。

龙二礼貌地作了个礼,恭敬道:”这位神官,小仙路过此处,不才迷了道路,广阳河博大精深,小仙功法低微,怕是靠一己之力跨不出这些个迂回曲折,只好劳烦神官指点一二。”

白衣少年莞尔一笑,吟吟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龙秦听不明白,瞧那少年公子的神情,似乎与他极是相熟,可他并不记得与少年公子有过什么面缘,正欲解释,只听白衣少年又道:”今次你可是想好了?”

“咳...神官怕是认错了人...小仙...”

“需知白骨化了血便再也难筑,那一味药引你可当真舍得?”

“....”

“既然如此,依你便好。”龙秦话到嘴边又被对方打断,再要开口,却哪里还见得着白衣少年的身影。

“上青天的神仙果然来无影去无踪,连问个话都是神龙不见首尾..”龙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胸中纳闷,好不容易逮到个人却莫名其妙又跑了,半句也没问着,看来只能再耐心等上一等。他意兴阑珊,不情愿地又躺了回去,心中有些烦闷。

不知躺了多久,终于又等来了一位女官。只是她步伐极快,足风带起腰间的青紫色丝绦,刚巧挡住了面容,让人看不太真切。龙秦见她行色似有些匆忙,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叨扰,左右都有些为难,犹豫间,不料那女官竟已行到龙秦跟前,既然如此,龙秦便不再多想,赶紧跟上前道:”仙长留步..小仙初到此处..还想请教...”

“你就去见一见他罢,他是有他的难处的!”女官神情凄苦,她抓起丝绦捂着脸,似是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

要我去见谁?龙秦一头雾水..见女官情伤,也不好打断,任由她继续往下说了去:”他连最最要紧的身子都丢了,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不愿说,你就不愿去他心里瞧上一瞧?”

“你逼他,毁他,留他余生悔恨,可那北水万年的情谊,你舍得独独一人放下?”说到这里,女官嗓音已是呜咽,不一会,便是连呜咽声也听不见了,早随她疾风般的脚步飘去了别处。

这里到底有什么古怪?龙秦虽年幼术浅,可神智却不愚钝,接连来了两位神仙,将他当作他人,说起不相干的胡话,扔下只字片语,却又情真意切,徒遭此等怪事,不免惹他猜测。

龙秦细细打量四周,发现此刻景象较白衣少年来时又是大不相同,河道长短交叉,多了许多变化,这也无需惊奇,若不是星河多变,他龙二也不至于迷了途被困于此。只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不敢走远,只得小绕了一圈,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龙秦怒自己无用,抬起右腿往跟前的石头上猛踹了一脚。

未料右腿吃痛,惹得龙秦更恼,便聚了气提掌向那块大石劈了过去,可手只提到一半,生生楞在半空就不动了。

“这石头...居然还是...这石头...”是了,广阳河道千变万化,飞沙走石皆是变幻,可为何过了那么久,偏偏此方顽石纹丝不动,始终如一?

这个发现令少年有些兴奋,当即下定了主意,依样画葫芦,又直直往大石上一躺。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远处又行来了一人。

只是那个人,却是龙秦再熟系不过了....

扶澄走得很慢,脚步前后有些犹豫,龙秦想起身去迎,可心中清明,这方圆之间只是广阳虚境,他说什么做什么,虚境中的人物都不会知晓,于是他又静静躺回了原处,实不愿打扰这眼前之景。

扶澄走得再慢,却还是走到了他的跟前。

“师父...”龙秦忍不住喊了一声,尽管虚境中的扶澄是听不见的。

扶澄走近时,龙秦发现虚境里的师父要比浊贞殿上的师父看起来更年轻些,更骄傲些,更意气风发些,龙秦心里有些高兴。

只是越近,除了那些好的,龙秦又看到更多不好的,许是悲伤,许是无奈,许是自责,许是悔恨。那么多陌生的情绪,一股脑儿在扶澄清冷的脸孔上铺展开,却把装不下的痛都塞进了龙秦的眼里和心里。

扶澄在石前呆立了一会,便在龙秦身边轻轻坐了下来,沉默了好半响,终于哑声开口道:

“你以为没了这对眼睛,就不必再见我了?”

“你以为你死了,就不必再见我了?”

“既然你那么恨我,当初又为何不杀了我!”

说到此处,扶澄突然俯下身来将脸埋进龙秦心口,他双肩微颤,应是在啜泣,只是隐忍着并未发出声响。

龙秦感觉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裂了碎了,揪心得疼。伸出双臂想去揽住那对孤独的肩膀,却从他肩上生生穿过。

虚境之象,何来真人血肉,看到的也就是某年某月某处某景,是一句无言的爱,是一场切齿的恨,是一生刻骨的悔,最后连成了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在少年面前娓娓展开。龙秦知道,扶澄爱的人,死了。

原来师父也是动过情的人。

“但千年的深情,早已是沧海难为水了。”

“许是那人如今不求双宿双飞,只愿意中人余生安好,哪知这款款真诚却换来心爱之人弃如敝履...”

“师父不食烟火,万年修行,只为浊贞,怎会了解儿女情长那断肠之苦...”

想起早先自己在桤思居说的那番胡话,龙秦猛得一抬右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越疼,才能心里好过一些。

“师父...对了...师父还在等着我呢...我得去找师父!”龙秦心中一急,猛的一翻身,从石头上直挺挺摔了出去....

醒了。

抬眼再一看,居然摔在了陇誉府外的石阶上。龙秦不信,用力揉了揉眼睛,但陇誉府高耸的红门的的确确就在眼前...方才的景象...竟全然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