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安睡

这一番话,端的叫赵明枝听得心酸。

她伸手去揽赵弘的肩膀,只觉得掌中薄薄一片,即便隔着还没有来得及脱换的重重礼服,那嶙峋骨架的触感依旧清晰,忍不住同他道:“今日要不是你来得及时,京城必定失守,一城生灵涂炭就在旦夕之间。”

“你才登位多少时日?素来手中无人可使,无兵可用,众人各有立场,时时与你相悖,即便如此,你还能硬顶着两府官人意思,自行决意北上,最后果能成行,其中艰难,除却你自家,根本难与旁人分说——便是阿姐也只能凭空想象,不能真正体会,如此行事,已经极是厉害。”

“你这样能干,任谁看了——便是爹娘还在,也只会骄傲,哪里又来的什么‘错了事’说法?”

她轻声道:“我晓得你心中念着百姓……”

赵弘把头伏在赵明枝身上,却是没有掉泪,半晌才道:“阿姐,我路上想过许多回,当日能一心向着京城来走,其实最要紧的只是阿姐,要是阿姐不在,我也不活了,虽也有想着一点子北面百姓,可……”

他安静几息,复才道:“我有这样的私心,只会顾念自己亲人,不记着天下百姓,是不是、是不是不配做皇帝?”

赵明枝一时沉默。

弟弟自小就被教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这些品性放在寻常人身上自然极好,可如今地位,此刻形势,却是祸福难料。

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如此单薄双肩,又能撑得了多重,撑得住多久?

可按道理去论,这又是天子本就该要负担责任。

赵明枝不想把他当皇帝,至少今夜今时,她只想叫他做一个不用多思多虑的孩童。

她打起精神,认真道:“难道阿姐就不是百姓了?”

赵弘茫然直了直身。

赵明枝道:“天子也是人,自有天地宗亲,亦有师长,长幼孝悌之道本是天伦,若是天伦都能抛到一旁,再无人性,又做什么天子?如何体会百姓苦楚欲求?”

“生死存亡时候,你若不记得阿姐,只把旁人尽数看得比阿姐更重,凡事先想其余人、事,我便是半夜掉泪,也无人来管看了……”

赵弘慌忙抬头去看,果见赵明枝眼眶微红——却是先前掉泪时候未能消退颜色,只他一时根本不能联想得到,只以为她听得自己此刻所说,心中难过,故而落泪,于是急忙去抓方才那帕子,又给她擦按眼角,慌乱道:“我从来是这样想的,只、只是经筵时候总有先生来说一又说二,啰啰嗦嗦的,念叨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叫我时刻警惕,又说‘天下之天下,非一人私有之物’,我做皇帝,应该要‘为天下人治天下’,又同我说许多外戚、宦官干政,致使江山亡灭旧事……”

“要是按着他们说法,我今次所做所为,正是把这许多兵力钱物,当做一人独有,其实‘人主之职在论相而已’,先皇时候,便是轻信乱用……”

赵弘两条眉毛皱得紧紧的,撅着嘴巴再道:“我听来听去,总觉得好似又有道理,又没道理,可又说不过他们……”

自姐弟二人坐下来说话,拢共也不到半个时辰,赵弘已是提了好几回自己说不过台阁诸人的话语。

赵明枝并不去追问谁人说的这些话,她未身临其境,但想到杨廷等人性格与行事,大概也能猜到每每经筵时,这一众大臣究竟会向小皇帝灌输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内容。

如此熏陶数月,赵弘本就明辨是非,心善懂事,又惯于自我约束,此时心中生出几分所谓“天子规矩”的挣扎,倒是不怎么奇怪。

可天子也是人。

这天子到底应该怎么当,又如何评判优劣,谁能说了算呢?

赵明枝只是稍读经书,略知道理,都能自有想法,而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几乎都在地方轮转过十数乃至数十年,可谓老于世事,自己在外头纵情肆意,最大限度利用规则,得利最多,此时面对幼年天子,倒是按着至严至苛来做,将其搓圆搓扁起来。

左右都无人能做公正评判那一个,那就你教你的皇帝,我看我的弟弟。

赵明枝无意同台阁重臣们唱反调,却更不能叫赵弘小小年纪,就被人当个汤圆子揉捏。

她问道:“既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为天下人治天下,那怎的不是天子与百姓共天下,倒是人主之职在论相了?”

赵弘仔细琢磨片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正要揪着此事继续往下,只赵明枝点到即止,却是岔开道:“个人自有私心,便似你心中先念着阿姐,先前诸位相公心里也有父母兄妹,更有自己……”

“阿姐也是人,阿姐说的话,也因见识有限,所知窄狭,心中先有偏向,自然多有谬误之处,人当能分辨好坏善恶,不能只看远近亲疏,所谓取之精华,去之糟粕——这样道理,你如此聪明,心中必定早已十分懂得,不必旁人来点说。”

赵弘高兴之余,又有几分赧然。

他低声道:“我要是真个聪明,就不会嘴笨,连话也说不过旁人……”

“世上哪有什么正经大事是说出来的?”赵明枝道,“辩才自然有用,可世间从无十全十美事,更无全通全能之人。你年龄虽小,所见所识早就远非常人所能及,已是万分出挑,更何况为人君者,若能敏于行而讷于言,比之夸夸其谈之辈,不知胜过多少。”

赵明枝态度、语气当中全无半点逼迫催促,多是夸奖鼓励,赵弘到底年少,得了最为信赖姐姐肯定,原本高高吊起的一颗心,顿时放下了不少,虽晓得有无数问题堆积,但整个人都不复先前忐忑。

人一放松,困意就上涌。

他本就年幼力薄,身小体弱,心焦气躁地一路奔波,中途少有休息,早已又累又倦,已是强弩之末,本就硬撑住,此时同赵明枝说话,刚开始还许多问题,一时忧心姐姐身体情况,一会又怕她在京中受欺负,只是说着说着,那头一点一点的,声音逐渐收弱,点着点着,眼皮也跟着直打架,等到半身侧倚着后头交椅,头一个缓缓偏靠,竟是就这般睡了过去。

赵明枝见他呼吸渐沉,便不再说话,只轻轻打了铃,因怕动作太大把人吵醒,索性同几个宫人一道将弟弟挪到边上软榻。

这会早过子时,她熬得困顿非常,回到寝宫简单洗漱一番,虽知杂务堆累,却也再无精力去管顾其余,连头发也未能全干,由着两个宫人用干巾擦绞,半靠在床头,就这般睡去。

这一觉好似只眯了一眼,几乎在昏睡之时,忽听得有人小声叫唤,声音急切。

赵明枝且困且惊,下意识睁眼,却见一名宫人满脸焦急,一见她醒来,立刻扑的一下跪在地上,张口便道:“殿下,殿下!陛下惊梦了!”

赵明枝倏地坐起身,只觉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也顾不得其余,匆匆整理一番便迈步往外走。

她沿途细问,才晓得原来自己走后不久弟弟就已经睡得不甚安稳,几回梦中惊叫哭喊,急叫不醒,好容易醒来,却是不敢再睡,只叫人点了蜡烛,睁眼熬着,又专门嘱咐“叫朕一人坐会,不许去找阿姐吵了她睡觉”。

然则赵弘熬了未久,到底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再又惊梦,又哭又叫。

左右见状,再不敢干等着,于是慌忙来报赵明枝。

一时赵明枝到得地方,转去偏殿,果然才一推门,就见榻边前后俱挪了两张叠桌过来,上头各燃两根大烛,映得殿内甚是亮堂。

春夏相交,多生蚊虫,赵明枝特地使人寻了个小小帐幔过来罩着,此时那帐幔大开,软榻上一人侧躺,正睁着一双通红眼睛——正是赵弘。

听得门口动静,他登时攥紧手中薄毯,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退,等看清来人相貌,才强自止住动作,急急叫了声“阿姐!”。

赵明枝转头屏退左右,快步上前坐到软榻边上,先去探弟弟额头,幸而并不烫手,复又柔声问道:“做噩梦了是不是?怎的不叫阿姐过来?”

赵弘忙不迭摇头,低声道:“我坐一会就好,阿姐累得紧,快回去歇息。”

可他口中这么说,头却是忍不住仰起,烛光下眼睛红红,实在可怜。

赵明枝不着急应答,只荡开一句,问道:“你自蔡州来京,一路奔波,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睡好?”

赵弘先点了两下头,复又摇头道:“先前只顾着赶路,日夜都在路上,有时遇得战事……”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的安静下来,眼神闪烁,一副强作镇定模样,却是不愿再开口。

不懂事的小孩总叫人操心,太过懂事的小孩,却更使人忧心。

听他提到战事二字,纵然没有点破,赵明枝也立刻反应过来。

她问道:“你头一回亲身上阵,战场上刀箭无眼,伤死遍地,便是壮年勇武,久经训练,也不能全然承受——是不是夜间总胡乱做梦,吓住了?”

她西行京兆府时也曾碰到未经打扫的战场,亲见断体残肢,脏腑骨血遍地,几乎夜不能寐,更何况弟弟一个本就身怯体弱,秉气不足小儿?

“我看旁人见了路边样子,都没什么反应,怕只是我胆子太小……”赵弘闻言,当即松了口气,也不再硬撑,终于把自己惊梦缘故说了。

原来他对战之时,无数次看到流矢自前后左右多方急射而来,虽说最终都被半途挡下,可心中惊惧惶惶,全不能平。

此外,更有无数惨叫声、武器声、攻打声、炮火声,又见遍地惨相,夜间梦中时时重现其时场景,不能自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脑所思所想,谁人又能控制?

便是赵明枝自己,直至今日,也常被噩梦惊醒。

“等刘大夫来了……”

只她话未说完,便见赵弘摇头摆手不停:“阿姐,我从前吃那许多药,也没甚是管用的,早间吃了药,一整日连饭也不想吃,晚上还要起夜两三次……能不能不要吃了?”

赵明枝犹豫一下,也不再追着此事往下说,只另点一支小蜡烛,把那大烛吹了,另寻一张交椅过来坐在榻边,将手指虚虚半搭在赵弘胳膊上,又寻些无关紧要事情来提。

譬如自己才到京城时候,宫中破烂不堪,许多宫殿连顶也无,只好大家挤在几间,只是一旦遇得下雨,那屋顶也时时漏风漏雨,只好拿盆碗去接雨水;又有时候晚间那老鼠打地上从人脚背爬过,全不怕人,吓得人与老鼠一道吱吱乱叫,最后还特特养了狗来抓;再说自己去城外耕种,在田间见得蝌蚪游来游去,本想捉回来养着等他看,只是眼到手不到,根本捉不住云云……

赵弘果然很快听了进去,时不时还出声发问。

他想知道那狗长得什么模样,眼下可还在宫中,明天一早能不能先抱来摸一摸,又想找个日子同赵明枝一道去捉蝌蚪,还着急下了大雨,阿姐有没有淋湿,有没有着凉。

小孩脑子就只那么大,想了这个,就没空隙去想旁的,两人有漫无边际地聊了半日,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小事,赵弘也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逐渐眯着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回赵明枝没有再离开,只支肘闭眼小憩,时不时还要看看赵弘,怕他又再惊醒。

而后者睡着时拿手攥着赵明枝袖子,始终没有放开。

赵明枝其实已经困极,只心中挂着事情,始终没有睡好。

她耳目极聪,半梦半醒之间,只觉殿外悉悉索索似有人声,睁眼一看,榻边灯烛已经燃到尾段,弟弟呼吸均匀,俨然睡得正香,便也不抽开手中袖子,只轻轻打了铃。

不一会,殿门便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一人蹑手蹑脚进得门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低价第十七章 羊肉第六十六章 抓人(给madoka1013的加更)233.第231章 北上第六十七章 狐疑第二十二章 脱手(给madoka1013的加更)第一百八十章 应征第一百一十六章 降书第一百八十二章 颜面第七十一章 后衙第一百四十九章 冷汗第一百一十章 脚印252.第250章 阴险第七十八章 吹哨第十三章 转变第一百二十一章 算盘第七章 如何第一百六十二章 插秧第五十九章 有缘第八十一章 南珠(二合一)第三十七章 撕饼271.第269章 番外 宝马第四十章 告状第一百七十九章 连夜271.第269章 番外 宝马第一百七十九章 连夜第一百四十九章 冷汗第一百九十五章 败退第五十四章 手狠第一百零八章 上门第六十四章 软禁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开第九十九章 放心第一百八十一章 拦阻第三十一章 鞭子第二百零七章 再起第八十四章 老实第一百九十一章 城门264.第262章 随行第二百一十一章 射死261.第259章 本心第一百六十二章 插秧第一百七十六章 迟走246.第244章 丸方227.第225章 求娶238.第236章 入眼第一百八十九章 合宜第一百九十三章 催送第八十四章 老实242.第240章 回返第八十一章 南珠(二合一)第三十四章 茶盏第六十三章 出发(补更)245.第243章 脉案254.第252章 唱随243.第241章 目光第一百八十章 应征第二十八章 大氅第一百七十四章 发炮第九十五章 采买第八十三章 浓烟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第一百五十一章 草棚第八十四章 老实第一百六十二章 插秧第八十二章 糖丸(二合一)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开第一百四十八章 琼浆第十三章 转变第一百五十章 落梅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第二章 请罪第二十九章 不妥第一百二十五章 护送265.第263章 公平第八十章 正主第二百零一章 观望第一百四十七章 私藏第六十七章 狐疑267.第265章 恭送第十一章 亲问第一百七十二章 点火第一百七十六章 迟走第六章 铜钥匙第四十二章 二哥第七章 如何第二十八章 大氅第五十七章 手段第六十四章 软禁第四十三章 自家(给纤莜、真真喵两位的加更)第六十五章 毛病第一百七十五章 见礼第一百章 大名第一百八十一章 拦阻第五十五章 做妾257.第255章 如何第八十七章 捎带第二百一十六章 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