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姬当晚自然什么都没看见,她口中衣衫不整的男子是盗跖不是我。她早就知道盗跖会送潭姬回府,却不知道半路上盗跖会把人丢给我。
当日在酒馆里怂恿盗跖的人会是兰姬吗?可她怎么知道盗跖“完事”之后会把人送回来?
我听完家宰的话后,心中疑云丛生。看来兰姬说的没错,我的确什么都没看清就搅进了晋国这场乱局。
“巫士,你说少夫人的死魂为什么缠着世子不放啊?”老家宰见我久久不语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放下心中疑惑摇头叹道:“死魂怨念愈深,其咒愈是难解,照世子中咒的情形看,此事恐另有隐情啊!”
老家宰听完一拊掌,激动道:“老朽早就看出来了,那郑女面相妖异,透着一股子邪气,让她住进府里总是要生祸端的。”
“如今这兰姬可还住在府上?”我问。
“早走了!世子一出事,她立马就攀上了齐国陈氏的人,现下恐怕人都不在新绛了。只可怜了我们世子……”老家宰说起兰姬满脸愤愤之色。
“她既是此事的祸端,走了倒也好。子黯定当竭力为世子解咒,只是,解咒之前要劳烦家宰替我向智家宗主讨个赦令,今后几日子黯若是对世子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要请宗主宽恕。”
“巫士既有此顾虑,鄙现在就去禀告家主。”老家宰弯腰一礼与我辞别,小跑着出了院门。
夜色中,失去了女主人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原本服侍潭姬的婢子都已经被撤走了,这里只留下几间黑漆漆的屋子。我拾阶而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用燧石点亮了门口的十五连盏树形灯。火光中,一间华美喜庆的婚房渐渐地显露在我面前。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红漆雕花的床榻,不甚宽但胜在雕工精细。床榻的头尾各有两条横杠,上面挂了一排缠着红丝线的花椒串。椒者寓意多子多孙,山野间,男人遇见心爱的女人便送一把花椒,告诉她我想与你合欢,生一堆的孩子。我撩起一串花椒闻了闻,心道,原来潭姬这样的贵女也识得庶民男女之间示爱的小物,只是不知智颜当日见了这些花椒串,有没有读懂他害羞腼腆的新妇心中藏着的那份柔情和期许。
如今,红艳艳的花椒串已经干瘪发黑,那个想要与夫君多子多孙的少女也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那个在暗夜里哭泣的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各方争斗的牺牲品。
而我呢?正如兰姬说的,在这场乱局里我又知道多少……
这样想着,心里不觉着害怕,倒生出了一丝悲凉。在秦国是这样,在晋国也是这样,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到头来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我在潭姬床榻旁的龙凤案几前坐了下来,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想把它理清,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一坐便坐了一个多时辰,心底的疑问毫无头绪,眼皮却越来越重。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跪得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烛光忽的一闪,后脑勺吹来一阵阴风。
我心下一寒,猛地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的菱格木窗被人抬起了一条细缝。
“谁在那里!”我大喝一声,几步冲到窗前。
吧嗒一声,有东西从细缝里投了进来。我猛地推窗一看,只见夜色之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掉在地上的是一块竹片,上面赫然写着“药人”二字,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微弱的星光下有一条纤细的人影立在不远处,那人见我冲了出来便飞快地朝东面掠去。这夜行人对智府似乎颇为熟悉,七拐八拐就带着我极巧妙地避开了夜巡的卫队,但不管我跑得慢还是快,他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三四丈的距离。
这人是要引我去见药人吗?他是敌是友?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冒冒然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闯,但我对药人的好奇心却怂恿着我一路紧跟。最后,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前方的人影突然消失了。
在我眼前伫立着一座极怪异的建筑,它四四方方看上去像是一间院落,但院墙却比普通的夯土墙高了一丈多,墙头还密密麻麻嵌了许多尖头的碎瓦。
我四下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夜行人的踪迹,也没有看见智府的守卫。
是进,还是不进?心里正犹豫着,我的手却已经先一步碰到了院门。
吱呀一声,院门一触便开了。
夜风呼呼地吹着,院门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莫非这是间空置的院落?莫非那夜行人是故意引我来这儿见面,要告诉我药人的下落?
算了,既然来了总要一探究竟!
我心一横,大步踏进了院门。眼前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屋子两边的窗户上被人横三道竖三道钉了六条木板,而正中央的门环上还挂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青铜锁。
这里不像是住处,倒像是一处囚牢,难道这里就是智瑶关押药人的地方?
我心念一动,飞奔上了台阶。
这时,身后的院门却砰地一声合上了!藏在院门后面的两具尸体也瞬间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我顾不上细看地上的尸体,猛地冲到门边,抓住门环使劲一拉,却发现院门纹丝不动。
我的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我抽出匕首在门缝里一通乱撬,但外面的门环上似被人插了一根粗棍,匕首很难使上力。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打斗声。
是智府的守卫来了吗?
我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转头一看地上的两具尸体,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笼中鸟,瓮中鳖,这下惨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门外的打斗声却忽然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这时,门哗地一下被拉开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惊呼一声斜斜地倒了出去。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下一刻,我落进了一个强有力的臂弯。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随风飘扬的黑纱,那黑纱连着竹笠,竹笠之下是一个黑衣劲服的男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男子没有回答我,我伸手去掀他头上的竹笠,却一把被他抓住了手腕。
“无恤,我知道是你。”我轻唤一声,他终于松开了手,任我取下了他头上的竹笠。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隐有恼怒之色。
“你不喜熏香,但你身上有青草的味道。”我扶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你也有种味道……”无恤板着脸把头凑到我颈边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鼻息拂过我的耳际,我连忙往后仰了仰,低语道:“是芳芷……”
“不,是闯祸的味道!”他面色一沉两手一举就把我扛到了肩上。
“红云儿……”我扯了扯他背上的衣服。
“怎么?还想让我陪你进去看看?”
“既然到了门口,我们就进那屋子看一眼吧?”我知道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径惹恼了他,但心里却不甘心就这样走掉。
“那里关的不是药人,是智瑶的同胞兄弟,智宵。”无恤说完扛着我几个起落就远远地离开了那座奇怪的小院。
我趴在他肩上看着树木、屋宇在我眼前飞逝而过。寒冷的夜风在耳边呜呜作响,露在外面的耳朵被冻得发痛,只有与他相触的地方,有炙热的气息穿透夹衣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
“你从这走回去吧,我得走了,智府的守卫也不全是废物。”无恤寻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把我放了下来。
“你刚刚说的智宵……”
“丫头,这里是智府不是赵府,智宵的事等你回去了我再同你细说。”无恤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理了理我散乱的头发,轻声道,“现在你只需记得,这个智宵是智瑶不能碰的一块心病,你要是沾上了他,智瑶就会想尽办法除掉你。”
“那刚刚和你过招的可是个女人?”我道出了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疑问。
“你看见什么了?”
“只觉得那背影太过纤细了。”
无恤眉头一蹙,微微点了点头:“蒙着面,但身型确比普通男子要轻巧。阿拾,你入智府寻找药人的事除了我和太史还有谁知道?”
“无邪和四儿,没有别人了。”我摇头道。
“这个蒙面人恐怕是想借智瑶的手杀了你,你今后几日要千万小心……”无恤沉吟道。
“谁在那里!”这时,不远处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几个手执火把的卫兵朝我们走了过来。
“怎么办?”我急问道。
“解了咒,早点回来……”他在我耳边轻啄了一下,眨眼间已隐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