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坐在馆驿的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之前,从黑子手中逃脱时,一心想着要到泾阳城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绕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这里,多少有些感叹命运的玄妙。
“你喂完马了?”听到身后有声响,我料想是喂完马回来的黑子。
“呃——我没有去喂马。”站在我身后的是今天吐得一塌糊涂的黑衣公子。
我起身想要行礼,他连忙抬了抬手微笑道:“坐着吧,小心摔下去。”
“公子好些了吗?”我问。
“我这会儿上来,就是想和小童道谢的,多亏了你的药,这一路总算没遭什么罪。”黑衣公子用手扶着青瓦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公子没事,不然巫士肯定饶不了我。”
“明夷就爱大惊小怪,你不要理会他。”
听了他的话我忍不住轻笑出声。大惊小怪?他说的可是众人口中的寒冰巫士,冷血明夷?
“你的眸色为何与白日里看着不同?”黑衣公子突然问道。
“生来就这样,公子若是觉得古怪我就把脸转过去。”我瞬间收了笑容,把脸微微地侧了侧。
“实是不必,我是晋人,在晋国没人会觉得你古怪。”
“为什么?”我吃惊道。
“小儿听说过晋国文公吗?”
“自然听过,他是两百年前带领晋国称霸天下的有识君主。”
“对,就是他,传说文公的阿娘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和你一样有一双月下碧眼。”
我先是一愣,转而笑道:“公子别取笑人了,传说哪里能当真。”
“是吗?我便是当了真的。小儿,将来有机会不妨自己去晋国看看吧,兴许你会喜欢那里。”黑衣公子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完谢我也该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晕。”
“公子要怎么下去?”我看他脚步虚晃,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倒头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公子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底下传来明夷无奈的声音:“你们把他给我弄下来。”
“明夷,无妨,我能行的。”黑衣公子冲屋檐底下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撩起下摆,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两个青衣卫士就纵身跃上了屋顶,一边一个把他架了起来。
“我刚刚就是自己爬上来的,你们别,我……”两个卫士完全无视黑衣公子的挣扎,二话不说就托着他跳了下去。
晋文公的阿娘?我宛然一笑,直觉这体弱多病的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们的车队离开了泾阳城,继续往西走,这样又倒腾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五月初到达了雍城,住进了临近秦宫的馆驿。
“刚才我在楼下听人说,这里住的都是诸国来贺的使臣,巫士,咱们这回算是哪国的啊?”我把明夷的行李放好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晋国。”明夷喝了一口水轻声道,“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这个问题,如今看来,小儿的定力果然不错。”
“劳巫士大驾,还让天枢送了那么多彩礼、女乐,那一家的贵卿有这么大的手笔?”我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来,是因为当年欠别人的一番情,与天枢无干。”明夷轻抬眼睑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与晋国赵氏是旧相识?”
明夷抿唇一笑:“你猜的?”
“不是,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位公子说他自己是晋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隐约刻了赵字。”
“小小秦女竟也识得晋国文字。”明夷侧目看了我一眼,又道:“这次你我是赵氏祝宴的巫士,珍宝、女乐和奴隶都是送给秦公子利大婚的礼物。”
宫和商是天枢目前最好的两个女乐,她们这次一起被送给公子利,可见天枢对公子利的重视,只是不知这份厚礼背后打的是什么主意。
“宴会之后,巫士就会遵守诺言放我走,对吗?”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国的话。”明夷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挑眉疑问。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秦国也可以和我回天枢,或者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着脑袋,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问从不食言。”他侧眼看着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礼,重新戴上面具从明夷房里退了出来。
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事情可能就跟表面上看到的一样简单。
我暗叹了一声准备回房,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大胆!”我被人拎着脖颈猛地往后一拉,下一刻齐刷刷五六把剑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们吓到他了。”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剑的侍卫,他走到我跟前轻声问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公子利!他怎么会在这?!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现在又不是祭祀,戴什么面具,还不快摘了!”符舒伸手来抓我脸上的面具。
我惊惧万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声跳到了嗓子眼。怎么办?万一面具被符舒摘掉,我该怎么向公子利解释自己的“死亡”,怎么解释我这一身巫童的装扮……
“小童可是惊扰了各位?”紧急关头明夷打开了门。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们齐齐收了剑退到了身后。
“公子请吧!”明夷把公子利让了进去,对我挥了挥手,我行了一礼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我抚着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能闻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兰花香。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找明夷做什么?
晋国赵氏与秦国公族同为嬴姓,本是一宗,如今公子利大婚,赵氏派人祝贺原在情理之中,但公子利此时变装潜入馆驿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莫非他们之间另有筹谋?
我的疑虑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辆马车接到了公子府。望着府门口的高大牌匾,我不由心生恍惚。
眼前的这个地方我来过许多次,上一次跨进这个大门是因为公子利得了几只鹤鸟养在后院的池边特意邀我来看,再上一次是请了琴师,再再上次约莫记得是品香,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一样,邀我来做巫士的童子。
年少相识,他待我如珍似宝,但凡好的总是第一个送我,但凡我送的再无用的都带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虽不愿却仍旧感念他的用情。
举步迈进大门,顿觉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几分肃穆。周礼有记,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因而,此时的公子府虽然忙碌喧闹,但却丝毫不见喜色。
沐浴斋戒后的第三日,公子利于吉时身着大礼所用的黑色冕服,带着迎亲的队伍出发去了百里府,黄昏时分新妇的车队才缓缓行至门外长街。
大门正中央,一口三足蟠兽纹双耳青铜鼎焚着百年香木,青烟缭绕中,两列秦国巫士立于长街两侧沉声吟唱着祝歌。年近百岁,名满天下的楚国国巫带着童子立于大门左侧,明夷带着我立于右侧,四人皆以青红两色涂料画兽纹于面上,念咒符于口中,以通达神灵,震退嫉恨新妇大喜的鬼魅。
公子利执着红药的手从远处徐徐走来,在他们身后的,是数十个面若春桃的妙龄少女和一车车望不到尽头的随嫁之物。
公子利神情肃然,红药腮透红云,满眼喜色,一身绣龙凤和鸣纹样的展衣让她娇媚之中又添了几分华贵。
看着眼前两个天造地设的人,我暗自欣慰,当日以自己替下红药总算还是值得的,起码如今公子能借着婚事得到百里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抱负,他心中的大业一定都能实现。
我这样想着,心中的对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这份坦然和轻松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被我随之而来的满腔感伤掩埋了。
跟在公子利和红药身后的是两名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绢,另一人颔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让我喉头哽咽的正是这名女子手中捧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盘,上面赫然放着我昔日爱穿的一件旧衣和一把已经断了一齿的梳篦。
公子利脸色淡漠地从我身前经过,我抬首望着他的侧脸,一滴泪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傻子……她活着时罔顾了你的情意,如今死了,你还要带着她的魂魄入府吗?
渭水招魂,你对着这些旧物说了什么,醉卧河畔的时候,你可听见了我的叹息,我的愧疚……
我嘴里依旧吟诵着咒词,眼泪却忍不住涌出了眼眶,打湿了脸颊也打湿了一颗刺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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