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一日,两军交战,风后再布八阵。天覆首尾,地载正中。风挟左右,云垂两端。前冲虎翼,后冲飞龙,风转蛇蟠,云化翔鸟。以奇兵之阵,定游军之势。金革麾旗,有度无失。总角兵体,圣人戒之。
阵成即动,浩浩乎平地开疆,势不可挡。蚩尤率众搏杀,其虽勇猛无双亦难阻颓势。炎黄大喜,正战处忽现地动轰摇,不消片刻百兽群拥而至,夸父一族驱赶在后,巨身獠齿,挥棒舞棍,高而遮阳,如山在侧。
兽潮平壑,冲散八阵不能连,熊罴虎狼见血而凶性倍增,皮毛湿漉,白齿染红,命丧兽口者不知凡几。夸父族人一步数丈,落脚之处多见肉泥。探手抓握而筋骨碎,拳打脚踢则凡胎残。更兼刹鬼荼毒,凶威更甚,身死之数亦难知也。
一番冲杀直搅得天地荡气,山崩石流。天地荡气,阵盘不复安身难;山崩石流,飞灰凌落立命愁。轴断图毁人湮灭,哀哉君郎肝胆寒。莫道天机浑无用,实是造化太无常。
虎翼围而不拢,蛇蟠尽展不开。大龙伏困于野,翔鸟折翼难飞。八阵既殁,军士折戟洒血,鵥狍蠃號皆殇。
匡睚眦欲裂,大开门户,任刀斧加身而不顾。掷剑飞杀,中夸父族人一目,其身后栽,又跳出战圈,跃起顶肘疾击咽喉,落地再绊脚踝,终至夸父族人倒地不起。一山倒而众人惊,炎黄三军势气大振,蚩尤为之侧目,盛赞不已。
然杯水难救烈火,败军之相难掩也。黄帝仰天垂泪,泣道:“天将亡我乎?”
未待声落,风云疾行。雷咤止戈,天变颜色。但见千丈应龙下九天,金雷垂帘,敕令布雨。掩面飞沙千刀剐,水走成泽泥泞行。呼一呼气,狂风万里,打一喷嚏,倾盆大雨。夸父一族吞腹中,巨身鬼面作食粮。身游乱军人中过,只把命屠催草折。
炎黄自是大喜,叩谢天恩,整兵再战。蚩尤不甘怒啸,恨大好时局转瞬成空。幻乌烟出口弥散,黑咚咚一条雾带分隔南北,即刻收兵,如潮退去。
诗曰:
大荒四海多灵山,高人隐迹避尘烦。
若非兵主来相请,焉知风雨有二仙。
非一日,蚩尤至于山中,果真好景致,怎见得:玲珑翠堂,宝光琉璃。玲珑翠堂,青山绿野镶明镜;宝光琉璃,龙鱼戏水五光彩。紫气氤氲璎珞带,桂花满山送幽香。路转通谷自此去,风调雨顺万物生。珍禽慢走不避人,有藏仙家洞府深。
蚩尤无心贪看,转上一空崖孤石临边对谷长啸。初时无甚动静,只待须臾,却见谷底潭心骤起漩涡,内中漆黑,深不知几许。蚩尤明晓个中玄机,将身纵跃,其后潭水平复如初。
镜中水月,雾里看花。见斗转星移,一眨眼蚩尤现身绝巅,有两童子迎上,礼道:“家师知先生到访,故命吾等前来接引。”蚩尤笑而还礼,即随入洞府之中,见亭台楼榭云海境,瀑流溪桥荷花池。
池中有一道台,其上仅有蒲团三张,风伯居左,雨师在右,皆含笑而视。但看:夫者美髯白素袍,额宽脸长气红润。双目有神语轻柔,儒雅文臣性风流。又见:海棠红花俏仙姑,细眉凤眼桃花面。眸若灿星光华显,绝艳风姿数百年。
蚩尤礼拜,道:“二位仙长道运昌隆。”
风伯笑道:“见笑尔,老弟可是许久不来,不知今日何故到访也?”
蚩尤叹道:“非不愿也,实是战事无常。本以为既得夸父相助定是胜券在握,可怎料那炎黄竟有应龙庇佑,实难克也。”
雨师道:“应龙乃上部正位天神,此次竟也插手人间之事,莫不是天庭之意也?”
风伯点头:“该当是了,老弟此行之意我夫妇二人也已明了。弟尽可一战,若应龙出,我夫妇二人自会将其牵制。没了应龙,普天之下谁又可敌兵主之师哉。”
蚩尤大喜,拜别而归。
黄帝大营,三军设宴庆功,敬应龙为上宾,举杯同贺。黄帝道:“此番得以扭转乾坤全仗仙长之功也,昔出下关,今战逐鹿,仙长大恩实不敢忘也。”遂率群臣满盏而饮。
应龙亦饮之,道:“大王过誉哉,吾所行事皆是天庭之意。那鬼域暗借九黎之力欲夺大荒,阴司者所谋甚大,蚩尤不过一棋子尔。三界之平衡不可破焉,天庭断不会坐视不理也。”
众人释疑,皆言谢天帝众神。
应龙又道:“吾适才于帐外见粮草之上所覆竟是夔牛兽皮,不知从何处得来?”
黄帝笑道:“此事倒也奇哉,乃是孤这臣弟战夔牛所获。”应龙惊而望匡,作手捋须,颔首言道:“此子寒蛟气机吾早有所感,然其可战夔牛实出所料也。夔牛乃海族悍兽,龙王之下无人可降之,汝年岁尚浅便有此等威能实属罕见,不知可否显露本体一观乎?”
众喜乐见之,皆翘首以盼。匡面露难色,道:“吾实不知变化之法,令仙长见笑尔。至于那夔牛一事亦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彼时吾意识全无,所生之事竟不知也。”
应龙细观再三,见匡不似诳语,道:“汝既与我有缘,今日且送你一场造化。”即挥袖打出一道金辉,霞晕罩身,光敛入体,但见匡兽齿龙鳞皆隐而不现,肤转麦色,已是与常人无异。应龙笑道:“汝且再试。”匡欢喜出帐,只觉身轻如无物。念头闪过,平地起风雷,帐掀沙土兴。一个打滚现出蛟龙本相,怎见得:
精玉雕琢,瀚海凌波。精玉雕琢,天作仙胎蕴精神;瀚海凌波,蔚蓝碧空点星阵。独角四爪是为蛟,踏云踩月操风舟。游荒极尽山海界,命格不入生死簿。我为少年逞英姿,碧落黄泉皆去得。一展风骚续因果,万劫福报转轮中。
腾龙肆意,直让人心生艳羡。应龙谓之黄帝道:“夔牛皮本就不凡,大王可命人制成战鼓。其音可摄人心魄,壮己方之威,弱敌军之势,不啻神物也。”炎黄二帝大喜,即命施为。
不日,两军再战,九黎八十一部落排兵齐整,各部首领身化刹鬼之相,形貌迥异,各为不同。夸父一族散落阵中,巨身伫立,军心不倒。炎黄二帝统领各部兵将迎击,风后主阵,力牧、柏鉴、大鸿,刑天各镇一方,匡携六部作奇兵而动。应龙脚踏云头,只一人便令蚩尤大军不敢擅动也。
忽风急天暗墨云生,风伯雨师出,喝道:“应龙,可敢入我三风黑湮大阵否?”应龙哼道:“哪来的游鬼蛇神,敢在本神面前造次!”
即入阵中,见黑风无界,百面鬼笑。黑风无界,上天无门断仙路;百面鬼笑,下地重走奈何桥。
传言天地之间有三风:九霄云外天极风,江河湖海黄煞风,九幽地府刑魄风。风伯聚三者炼化成阵,入之如受千虫啃噬万刀凌迟,须臾即神形俱灭,魂飞魄散。
应龙却是无惧他这阵法,任尔风蚀作邪,便是一身鳞甲也难伤分毫。倒是内在乾坤颠倒,阴阳错乱,一时竟也寻不出阵眼所在。
天极无形,黄煞剐骨,而刑魄最为诡异,专司神魂。被此风扫中者躯壳无恙,然其三魂六魄皆消解于无形,受此风者便是轮回也去不得。
天极九变,如若神罚。或湍流急瀑,或如渊翻海。浩浩乎众生微若蝼蚁,轻如蜉蝣。
黄煞有冥,妄测杀机。既为林禽野兽环伺而扑食,又现链锤金戈旨在屠命。
刑魄聚巨灵鬼影,大掌横推,生机尽消。应龙身放金光罩,任三风作恶而不侵。外游法相金龙共九九之数,翼展奔雷退黄煞,天极刑魄怎奈何。
见少了应龙,炎黄军生骚乱,蚩尤趁势而攻之。雨师脚踩虚空,纤纤玉手,细川汇流。指尖轻点,凌空水波。细流出渐成大河,自天宣泄,来势涛涛。冲散炎黄大军以至阵不能成,如此,何敌蚩尤虎狼之兵?又闻雨师歌,其声柔柔,其音绵绵。密雨挥洒,作漫天水钻而疾旋,若是打将下来,定是身残体破难有幸免。
一曲尽,千锋落,但使龙吟,少年壮哉。怎见得:寒蛟冲天,水钻凝冰。寒蛟冲天,冰流潮汐万箭弩;水钻凝冰,为我号令借兵来。锋芒调转惊敌容,直取雨师战不待。雨落雪花飞漫道,不求成败路拦仙。
昆仑山界,万仙道场。但见:峰岳延绵云澜境,百池千潭觅人间。朝骑白鹤访仙友,暮坐云舟钓孤月。参功论道心无疆,闲散修行不做官。一气三清四方仪,聚辉掌舵自成天。
其云端深处有一宫,朱门十里,间或金阙玉阁,榭宇雕栏,环环琅玕亭台。又有彩鳞小居紫烟庐,又有珍禽瑞兽大同园。霞霭彩幔,卷纱织青,可谓秀之所极也。
宫中正殿乃西王母与诸神议事之所,大如浮岳,木秀于林。上顶九掀翻浪之重脊,下有三十三天登云白玉台。棋布金光圆山柱,独有黑泽鱼鳞瓦。分庭抗礼昆仑宫,嗔痴善恶天王殿。殿中西王母高居正位,下有一神,跪而听旨。
匡所化之蛟龙与雨师斗法正酣,雨下而不落,霜雾寒潮,漫漫在野。浮冰天国度,雨上其形,随龙腾翻,如臂使指。雨师身笼水幕屏障,冰魄碎陨,未能侵也。
时水势大噪,或浪掀高头而独领战场,或演变骑牛驾鹤,水兽鏖战甘为阶下之臣。一时胶着不下,两方难兼其他。
虽无风伯雨师之助,蚩尤亦胜券在握也。论厮杀,己方皆个中豪强,拼胆识,生息与野兽共存,又有夸父之族以一敌百,炎黄苦战尔。正杀至兴头,忽天降神人,但见她:头挽双髻樱桃口,柳眉灿目杏花鼻。肌如美玉羊脂嫩,专克梅雨旱神魃。
其方现身即接战雨师,谓之匡:“汝且去也。”
雨师踏水云而出,旱魃飒飒男儿装。这一个媚眼朦胧,那一个俏脸蒙霜。媚眼朦胧,温柔如丝剜骨刀;俏脸蒙霜,见不得祸水狐娘。衣襟彩带随风舞,袂珊飘香动杀机。女子亦有丈夫勇,双艳争魁伯仲间。
见流波横推,大江滚滚浪涛来。旱魃身放万顷黄霞,任尔如何作恶直堵得滴水不漏。雨师见一击未果,眉生煞相,御双龙破天际倒灌长虹。旱魃秀手撑天,黄霞上走,水龙触没化瓢泼大雨,待霞光一卷即顷刻消失无形。
黄帝大喜,拜道:“情不知来的又是哪路神仙,天恩浩荡,轩辕惶恐。”又见寒蛟复归,大振军心。即命人推出八十一面夔牛大鼓,击之,声声如雷,恰如霹雳万钧。将士知决战已至皆奋力杀敌,一场大战,怎见得:
雷鼓震天晃神魂,身附金刚不坏功。提气三成血气涌,无所不克急进攻。寒蛟冰龙逞凶威,再无能挡终无敌。阵推军行走烽火,归结一心誓破敌。
再观九黎:此败再无重返力,豆撒盘破群英散。兵戈满山绊脚跟,战旗倒地踏烂泥。血染高冈湿土壤,怨魂哭嚎起阴风。胜败无常兵家事,一蹶不振气数亡。
时三风黑湮阵破,应龙复出,千丈巨身荡平八方风雨。风伯雨师驾云走脱,蚩尤见势不好疾吐幻乌烟而退,炎黄哪里肯放过?步步紧逼,一路战战停停直至冀州之野。
英雄末路,死战不降。炎黄兵威正盛,又有应龙旱魃相助,上有天神,下有寒蛟,此局胜负已定。
九黎部落投诚者甚众,及至临海所剩不过一成,九黎八十一部族首领幸存者无几。余者护卫蚩尤奔逃,忽闻有人大喝:“呔,贼人哪里走!”众大惊,见是柏鉴乘寒蛟追来。
蚩尤本无战意,然见誓杀己者如跗骨之蛆摆脱不净,不由怒从心起,持刀剑喝道:“兵主蚩尤在此!”连喝三声,惊四野而止嘈喧。二帝之军虽有兵将无数,然一时竟无人敢与之一战。柏鉴自是见不得如此,随寒蛟冲开阻挡,跳将下来,挥剑直取兵主首级。
蚩尤大笑:“来的好。”左手持剑,右手掌刀,刹鬼霸体,何惧人哉。但看大战:
壮志悲情,落日送阳。壮志悲情,十万豪军不足一;落日送阳,余辉道晚送英魂。风萧瑟兮凛冽音,徒黯然兮神多殇。
值此一战,赴灭死亡!
驰骋纵横三十年,谁敢言把兵主欺?把命换得部族生,誓死锋芒神鬼惧。摇旗将声嘶力吼,执戟郎泪洒肩头。齐心肝胆为效力,且杀他快意恩仇。
柏鉴终是不敌,百招之下已是险象环生。其无愧征战一生之将军,任伤痕累累硬是不退,发将狠来出手亦甚为果绝。寒蛟来援,然不期一剑入腹,柏鉴竟似不知只为换得一剑削去蚩尤左耳。见者大惊,原来此耳便是刹鬼罩门之所在。鬼体即破,蚩尤情知生路已断,怒而复起一刀斩落柏鉴头颅,可叹:
忠魂裂骨随烟去,为安天下战平生。
一身本领浑无用,无名山下喋血红。
柏鉴即殁,三军震怒,兵将红眼拼杀,不顾生死保全。寒蛟飞至,只一口将蚩尤咬在嘴里,锋刃利齿入身透体。蚩尤生机散灭,留得一息聚毕生之力挥出一刀,刀芒破鳞,寒蛟脖颈血溅高天。二者疾坠入海,后虽找寻然只得蚩尤残躯,苦寻无果,终不得寒蛟下落。
黄帝盛怒,分蚩尤之体。血化枫林,红叶视之心惊。林海波涛汹涌起,英灵怒歌怨不平。一代兵主魂葬处,只教千古叹唏嘘。
后诸侯有欲动者,黄帝即于旗上作画蚩尤之像以威天下。其虽死,然凶威尚存。八方慑服,尊号兵主。其九黎残部或留居中原为黄帝重用,或沿江而下,聚为三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