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恩情

在白南珠侃侃而谈之时,焦士桥和杨桂华避入人群,很快悄悄离去,待到白南珠说完,两人已不见踪影,而韦悲吟重伤之后,缓步离去,他犹有余威,也无人胆敢阻拦。“奉日神军”群龙无首,都听从上玄指挥,大半天之后江南丰以烟花流弹、风筝、信鸽等物召唤的同道朋友一一赶来,江南山庄废墟之中聚集了不少江湖大儒,商议处理白南珠之事。而白南珠站在人群之中,始终抬头看天,自刚才说完,他一言不发,也不逃走,就似打算束手就擒。

上玄慢慢走到了白南珠面前,他的右手拖着容配天。

她被他拖得一步一踉跄,满脸无声的泪,失魂落魄地站在白南珠面前。

“容隐曾经问过我,如果白南珠对我有恩,如果有人要杀他,问我救不救?”上玄方才和容配天一样失魂落魄,此时双眼虽然无神,但说起话来,还算有条有理。

白南珠把目光自星空上收回,轻轻一笑:“哦?算来我救过你的命,你救不救我?”

“我说——当然不救。”上玄一字一字地道,“像你这种人,死有余辜,除了死有余辜,还是死有余辜……”

白南珠含笑以对,他只看赵上玄,半眼不瞧容配天。

“那时候——容隐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上玄仍旧一字一字地道,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现在我懂了!”

“哦?”白南珠仍旧含笑,“也是,方才我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不懂,岂非浪费我许多唇舌……”

“放屁!”上玄突然厉声骂了一句粗话,识得他的人全悉一怔——上玄一生至今,几乎从未说过这种粗俗语言,只见他将容配天硬生生拉到白南珠眼前,“我不管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到底还爱不爱她?还爱不爱她?到底是从来没有爱过,还是一直爱到现在?”

容配天听着上玄暴跳如雷的声音,本就在流泪,突然抽了一口气,抽泣起来——此时她的眼睛仍旧充满企盼和绝望,那两种相反的情绪流转在她眼中,她再没有半分容隐那样的冷漠和孤高,全身颤抖,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像模仿大人而始终不能成功的女孩,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楚地发现自己一直不懂事……一直……都不懂事。

她是连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清楚的……傻瓜。

“我当然不爱她。”白南珠微笑道,“她是你的妻子,别人的妻子,我自是不爱。”他深吸一口气,叹道,“我若是爱她,怎会这么多年,从不碰她?”

她眼中的企盼消失了,剩下绝望,很快绝望也消失了,剩下茫然。

“我说你放屁!”上玄破口大骂,“你说我不懂怎样爱一个女人,你叫我对她温柔点不要让她伤心,但是你呢?你怎能骗她?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他一把抓住白南珠胸口的衣襟,“你能骗尽天下人,但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让她伤心?你——你这个——疯子!白痴!妖怪!”

白南珠皱起了眉头,轻声道:“我哪有……”突然一颗眼泪从他眼里掉了出来,他的声音在那三个字之后就哽咽了,也就在那刹那之间,人人都瞧见了他的眼泪,人人诧异震惊——这等凶徒居然也会哭?却又是为了什么事?

“你是爱她的,是吗?”上玄轻声说,“因为你爱她,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吗?”

白南珠泪眼模糊地看着上玄的眼睛,仍旧含笑,他已说不出话来,却仍摇了摇头。

“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几句是真的?哪几句是假的?”上玄也仍旧轻声问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是至少我听得出你编的故事里有一个破绽,你要不要听?”

白南珠举袖拭去眼泪,他举止仍旧优雅,深吸一口气,维持住语调,微笑道:“什么破绽?”

“就是你救了江南丰。”上玄森然道,“以你方才所说,今夜既然是来杀人夺取‘武林盟主’之位,只消江南丰死了,江南山庄自然土崩瓦解,如你真是和白晓尘、韦悲吟一起前来杀人夺位,你为何要救江南丰?”他一字一字地道,“可见你刚才所说不尽不实,真实的事少,骗人的事多!”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的确——如果白南珠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他为何要救江南丰?他若不救江南丰,今夜形势便大不相同。

“我来替你说——替你说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玄双目大睁,牢牢盯着白南珠,“你从一开始参与杀我之计,乃至夺‘武林盟主’之事,就是别有用心,对不对?”

白南珠不答。

“因为你是江湖侠客——真正的江湖侠客,所以你加入暗杀夺位之事,根本是为了阻止朝廷操纵武林,杜绝官府势力往江湖渗透,所以你才化身杀手,才佯装替皇上杀人,是不是?”上玄大声道,“但是你自觉武功不够高,所以修习‘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料被韦悲吟所擒,几乎丧命,那时——那时配天救了你,而你不得已练习‘往生谱’,只为在那时救她一命,对不对?”

白南珠仍是不答。

容配天突然缓缓眨了眨眼睛,无神的眼睛慢慢地转到了白南珠脸上。

“但是‘往生谱’祸害至深,不知不觉你的性情被‘往生谱’改变,变得和‘白南珠’全然不同,时常有杀人的念头,在密县桃林杀死‘胡笳十三’那虽然是焦士桥的预谋,但你本没有打算真的杀人,是不是?”上玄厉声道,“是当时‘往生谱’令你失去理智,所以才会有那般疯狂的杀人之法,才会以一条腰带勒死十三人,是不是?”

容配天全身大震,陡然睁大眼睛牢牢盯着白南珠,那原本一片茫然的眼眸突然涌现无限希望。白南珠苍白的脸颊忽然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晕,随即淡去,他轻轻一笑,“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你虽然失手杀死无辜,但神智不乱,反而更取信于焦士桥,”上玄深吸一口气,“从此他对你深信不疑,所以在桃林围剿我那一战中,他让你指挥,深信你一定能杀我。但你——但你——”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却招来一堆乌合之众,所以我破围而去,毫不稀奇。你看我没有杀人,为防露出破绽,就在我离去以后杀人嫁祸与我——也因为你……因为你深爱配天,你希望能借江湖追杀之事、能借‘胡笳十三’之死,逼我回到配天身边,你要将我逼上绝路,而后用生路和我交换——交换的目的是配天的将来,交换的东西是你的命!”

容配天的眼神从希望转为了凄然,其中有太多太多的复杂感情,犹如成茧之丝,剪不断,理不清,处处都纠缠成了死结。

白南珠微微侧过了头,有几丝乌黑的散发飘在了他右边白皙如玉的脸颊旁,他仍是轻声道:“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上玄充耳不闻:“你杀章病、杀店小二,都是你杀‘胡笳十三’之后为取信焦士桥所为,也是‘往生谱’令你杀人不眨眼。后来你得知我误中‘桃花蝴蝶’之毒,杀千卉坊满门夺‘雪玉碧桃’,杀何氏满门夺‘何氏蜜’,最后在你自己身上养毒……都是为了配天——因为你不希望她伤心,因为你不希望她伤心所以你不让我死——”他的语气充满愤怒,“你既然如此爱她,你愿为她练‘往生’妖法,你愿为她杀人愿为她救我,你怎能说你不爱她?白南珠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

白南珠喃喃地道:“她……她不需在意我究竟是否……”

蓦地上玄将抓住他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疯子!她爱你啊!她爱的是你,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你怎能骗她说你不爱她?”

白南珠突然“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众人一呆,他并未受伤啊!清和道长一看便知,是突然之间气急攻心,并不要紧,摇头低叹道:“冤孽、冤孽!”只听白南珠轻轻一笑,拭了拭嘴角的血,那血色乌黑,令人观之生畏,“胡说八道,她爱你十几年,自然不会爱我。”

“你根本就是个有眼无珠的大傻瓜!”上玄冷冷地道,“我是不懂情爱的笨蛋,你是更不懂情爱的白痴!她……她……被你我所爱……被你我这等人所爱,自然……不会幸福。”

白南珠悠悠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或许当真你也不懂、我也不懂……”

“除了要逼我回到配天身边,你仍然没有忘记你当初甘为杀手的目的。”上玄冷冷地道,“你向皇上推荐用‘白堡’取代‘江南山庄’成为‘武林盟主’。皇上却不知‘白堡’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比之江湖中众多门派,白堡武功不高又有内乱,且白一钵已被你所杀,可说实力最弱。焦士桥让韦悲吟这恶贼和白堡一起来贺寿杀人,而命令你跟随在我身边,借机将我除去,他虽然信任你,却没有告诉你攻打江南山庄的时间,防你泄露,以保今夜之事万无一失。但你却以身养毒救我一命,赶到此地再救江南丰一命。虽然焦士桥攻打江南山庄没有使用白堡子弟,使用‘奉日神军’出乎你的意料,但今夜焦士桥本不可能得胜,选择‘白堡’作为借口攻打江南山庄,本就是致命之伤——即使焦士桥今夜血战得胜,‘白堡’也绝不可能成为‘新武林盟主’,它根本就是江湖三流门派。”

众人都以惊奇而又怜悯的眼光看着白南珠,这个人——这个人究竟是个恶魔,还是个甘愿身入地狱的佛祖?江南丰方才被他所救,听上玄句句说来,心中感受又与他人不同:“你……你……白南……白少……”他顿了一顿,终于道,“白少侠,你既有如此苦衷,既然本是善意,为江湖做一大事,立不世奇功,为何要诬陷自己,不肯说出?”

白南珠幽幽地把一句话又说了一次,这一次,众人方听得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寒意自心中升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的是:“不管是与不是,人都真的死了,都是我杀的。”

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在他手下,的确有着数十条的冤魂、数十条枉死的人命!

他究竟是有功、还是有罪?

深夜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只看见迷惑和惨淡,在彼此的眼中,熠熠闪烁。

“你杀人太多,纵有千般理由,也免不了一死。”在上玄一番狂吼之后,容隐手按腰际的新伤,淡淡的仍是那句话,“你有恩于江湖,但就算有倾城之功,杀人仍是要抵命的,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杀人自是要抵命,”白南珠淡淡地道,“我也从未想过能赎罪。”

容隐、聿修的眼眸都炯炯看着白南珠,白南珠仍旧背脊挺直,铮铮然立于月下。江南丰叹息了一声:“纵然我等不杀白少侠,白少侠杀人盈野,结仇遍于天下,而能体谅少侠一片苦心之人,只怕不多……”

“那有谁杀得了白南珠,白南珠引颈待戮便是。”白南珠淡淡一笑。

“且慢!”

人群原本寂静无声,突然有人低低开口说了句话:“你死了,我跟着你死了便是。”

容隐脸色微微一变,众人大吃一惊,就在此时,又有人冷冷地道:“你活着我陪着你,你死了我也陪着你。”

先开口的人是容配天,她是对着白南珠说的那句话,后接话的人是赵上玄,他自是对着容配天说的这句话。

众人心下骇然,面面相觑,心里都道棘手,白南珠也显得很是吃惊,怔怔地看着容配天,双目之中,显得很迷惑、非常迷惑。

若有人要杀白南珠,容配天要殉情、赵上玄也要殉情——等于一死三命,白南珠这条命如此沉重,有谁能杀得了他?他若不死,又何以向被他所杀的那数十条无辜性命交代?难道杀人只消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可无罪?

这要如何是好?

六日之后。

很快,白南珠杀人之事传遍江湖,江湖哗然,议论纷纷。江南山庄已经被毁,江南丰等人到萧家堡临时借住,聿修送容隐回梨花溪养伤,而白南珠却依然留在那片废墟之上,一坐,便是六日之久。

容配天也没有走,六日之中,白南珠坐在废墟之上,她便默默坐在离他十步之处,不知在想些什么。上玄在废墟旁草草搭了一个棚子,夏日的阳光,有时候也并不如何让人感觉愉悦,这几日偶有下雨,他便打了伞站在配天身边,为她遮雨,一起看着坐在雨中的白南珠。

六日以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也很少吃东西。白南珠从始自终什么也没吃,配天偶尔还吃一些上玄送来的水果或糕点。

他们都消瘦得很快。

第七日,天降大雨,轰然如龙吟鬼啸,倾盆而下。

几个雨点之后白南珠身上的白衣已经全悉湿透,勾勒出的身形消瘦得犹如骷髅,十分可怖。容配天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突然站了起来,冒着大雨向他走去。七日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向白南珠走去,上玄没有动,油伞还握在他手中,狂风暴雨很快就击破了那把油伞,如注的流水顺着伞柄而下,流经他的手指、手心,而后顺着手肘冰凉沁入袖中。

“我……”

白南珠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此时慢慢抬头,看着踏在雨水中的一双鞋、拖满泥泞的裙摆、伸到眼前的手……还有那个全身湿透,发鬓滴水,几乎看不清眉目的女子,仍旧是那样温柔的声音:“你什么?”

“我……好冷。”她说。

白南珠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她怔怔地站在那对她敞开的怀抱前:“你……还要我吗?”她轻声问。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他说。

“你为什么不会讨厌我?”她问,“其实我不了解你、我会冤枉你、会害你、会恨你。”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因为我这一生之中,只被人救过一次。”

她突然颤声道:“你为何不说因为你爱我?”

他立刻道:“因为我爱你。”

她无语,狂风暴雨之中,她想号啕大哭、想就在此刻死去。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说爱你。”白南珠柔声补了一句。

她像起死回生,又惊又喜,突然扑入他怀里,死死抱住他消瘦的胸膛:“你……你……”她闭上眼睛,“你不是为了寻找上玄的下落,才和我在一起?”

“是。”他说。

“你骗我——你还有多少事在骗我?”她全身颤抖起来,大声道,“你告诉我你所有的事,你告诉我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骗了我?”

“我不骗你。”他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本是计划好的,本是为了寻找上玄。在太行山上我已跟踪你很久了,被韦悲吟所擒也是早有预谋,穿着女装本就是为了诱你出手救人——只是那时‘玉骨功’的瓶颈突然到来,我动弹不得,韦悲吟却的的确确想把我拿去炼丹——你确实救了我、我和你在一起本是为了寻找上玄、但是我也爱你。”他柔声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像他这样一个清秀温雅的男子轻声细语、温情款款地说他没有骗你的时候,真的很少有人能不信,但是这个如血地白花一般的男子却已经骗过她很多次、杀过了很多人。她抬起头看着他消瘦的下巴:“只要你告诉我你还有些什么事瞒着我,我就信你……从来没骗过我。”

他抿嘴不说。

她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他便开了口。

她说的是:“反正……反正你已命不长久。”

他说:“有件事,要在我死之前告诉你。”

她问:“什么事?”

“有个华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遥女。”他突然说了件不相干的事,“有一件事……有件事……也许你知道了以后就会恨我。”

“什么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现在……有些时候我也恨你。”

“‘桃花蝴蝶’之毒是天下奇毒,以毒养毒,再取血解毒之法我已经试过,但你也发现,那并不能完全除去毒性。”白南珠柔声道,“世上能解‘桃花蝴蝶’之毒的东西,仍然只有‘蒲草’……你把世上最后一颗‘蒲草’给了华山崔子玉。”

她的脸色刹那苍白,似乎突然想起世上还有赵上玄此人,茫然往身后望了一眼。

倾盆大雨,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之间,远山之前,那个人的身影如此之缥缈,仿佛正被大雨分分冲淡,很快要失去了痕迹。

“崔子玉不肯交出‘蒲草’,我杀了华山派满门,我怕崔子玉用去了‘蒲草’,把他们都杀了之后,让韦悲吟拿去炼药,这一颗药丸,叫做‘人骨’。”白南珠从怀里取出一颗灰白色的蜡丸,“其中含有‘蒲草’药效,可解‘桃花蝴蝶’之毒。”

她蓦然回头,震惊至极地看着白南珠——她知道他练了“往生谱”之后性情残忍,不把人命当回事,却不知道他竟然又做了这样灭人满门惨绝人寰的事!他……他当真是万劫不复,早已难以超生了!

“这一颗是货真价实的‘蒲草’。”他手指一翻,指间夹着另一颗淡青色的蜡丸,“这是在崔子玉身上找到的,两颗解药都能解‘桃花蝴蝶’之毒,但‘人骨’与‘蒲草’药性全然不同,‘人骨’是毒药……”他似乎说得累了,闭上眼睛微微喘了口气,“你留着‘蒲草’,‘人骨’可以救上玄。”

她震惊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垂下眼神:“嗯。”

“有个华山派的小姑娘,叫逍遥女。”他轻声道,“小姑娘不解世事,她一直当她的师门死在鬼王母手下,我教了她一些武功,让她在泰山等我,我死之后,你记得去泰山顶找她,华山一脉,剩下的也只有她了。”

“你记得要给华山留下一脉,当初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她低声问。

“当时……当时我只是想要求药。”白南珠轻声道,“崔子玉激怒了我,后来等我清醒时,他们已全都死了。”他低下头,“被我杀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无怪华山一脉,自那之后再无消息。”她喃喃地道,“除了灭华山一门,你又杀了哪些人?”

“没有啦。”他轻轻地道,语调很是温柔,“去年此时,我从不杀人,那些人都是今年杀的。”

大雨之中,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臂抱紧,慢慢把头依偎在他的肩头:“你……好冷。”她轻声道,“你好残忍、狠毒、自私、阴险、邪恶、卑鄙。”

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承认。”

“你说你只是利用我的时候,我好伤心。”她仍轻声道,仿佛充耳不闻他在说什么,她只说她自己的,“我爱了上玄十几年,嫁给了他,但是……但是……”她缓缓摇了摇头,握紧了白南珠的手,“但是我们不会相爱,到最后搞得一团糟。”

他又点了点头,也仍在微笑:“你们会好的,会变得恩爱,他答应过不再离开你,他也在学着如何爱你。”

她仍在摇头:“不……我已经不爱他了,我们已经不再相爱,现在……我爱你。”她突然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们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嫁给他的时候,连一件红衣都没有……”她的声音哽住了,缓缓摇了摇头,“他不像你……他不像你……他如果有你一百份中一份的好,我……我……死也不会离开他。”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好。”白南珠的语音越发温柔得如一根细悬的蛛丝,轻呵一口气便会断去一般,“决,我是将死之人了,非但是将死之人,还是一个杀人如麻罪孽深重的恶人,你……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你可以爱我、可以抱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却不许我爱你?”她陡然叫了起来,“你——你——可以做尽一切,我便不可以?”

“因为不值得。”白南珠柔声道,“因为我不值得你爱,至少,你是一个好人,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而我……”他垂下视线,“而我是个……常常会杀人的……疯子。”

“我不怕罪孽深重。”她紧紧抱住他的胸膛,“我本就罪孽深重,今生今世,你必定不得好死,我……我和你一起不得好死。”

“那上玄呢?”他轻声问道,“他岂不是要和你我一起死?”他看着她,“你……忍心吗?”

她刹那间呆若木鸡,再次回头望着那雨中孤独的人影,那一眼之间,她只愿自己突然死去,或者永远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

上玄仍然站在那里,一把油伞已被风雨打得剩下伞骨,他仍牢牢握住,倾盆大雨顺着伞骨而下,他仍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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