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有一女子迟疑着站起身来,怯生生地开口道:“殿下,妾双亲年迈,家中又无兄弟,几个姊妹也都嫁了出去,这几年来父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身边也没个贴心的子女照料……妾自知鄙陋,纵然留在王府也没有福气伺候殿下,惟愿回家侍奉父母,还望殿下恩准。”
李琦当即颔首应允,又问:“其他人呢,还有想离开的吗?”
众女互相看了看,又有几个胆大的相继站起身来请求离开。王府中虽然锦衣玉食,日子过得也颇为清闲自在,但这里毕竟是个黄金牢笼,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年岁渐长之后才发现,人这一辈子终究是要寻一位温柔体贴的伴侣才算幸福。与其留在这里虚度青春,倒不如借此机会归家再嫁,以后海阔天空,想必日子过得也会比现在更加精彩。众女子纷纷起身请命,唯独吴清越依然默默坐在原处,低眉不语。
李琦便把目光投向她,和言问道:“吴娘子,你呢?”
吴清越忙站起身来,趋前几步在他面前盈盈拜倒,正容道:“妾既已过门,这一辈子就是殿下的女人。无论能否得到殿下的宠爱,妾心里都只有殿下一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留在这里服侍您。”
李琦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略一沉吟,只得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她说:“要知道,有些执念根本不值得你耗尽一生,与其等待一个虚无的结果,不如退而求其次,去寻找眼前的幸福。”
“殿下教诲,妾铭记于心。”吴清越俯身深深一拜,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只是妾与诸位姐妹不同,虽出身官宦,却只是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庶女,在家中没有丝毫地位可言。妾的生母原是婢女出身,这些年来一直受嫡母欺负,苦不堪言,只因妾有幸被选入王府侍奉殿下,阿娘这才有几天好日子过。嫡母治家极严,是绝不允许已经出嫁的女儿长居娘家的,妾若是回去,只怕没过几天就会被赶出家门……妾不敢奢求殿下的宠爱,只求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说到最后,吴清越已是哽咽难言,啜泣着深深拜伏于地,双肩轻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李琦心下亦是颇为怜惜,觉得她平日里倒还算本分,留下来也并无不可,只当是在家里养着个闲人罢了,于是颔首道:“你若想留下来好生过日子,自然也可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先回去了。”
众女皆是满心欢喜地拜了一拜,然后依次退下。
李琦唤来站在一旁的马绍嵇,吩咐道:“吴娘子既要留下,一应用度与以前一样即可。其他人也不能一下子都送走,那样未免太引人注意了。你去安排一下,把时间交错开,争取年底之前让她们全都回家,若是有家境不太殷实的,临走前再赐些钱帛给她们。”
“是。”马绍嵇躬身答应,又有些迟疑地说,“殿下,如今王妃‘病弱体虚’,府中诸多琐事一概不能处理,论理说这时候应该请孺人当家作主才是,可裴娘子又恰巧怀了身孕,不宜过度操劳,您看这……”
李琦轻轻一笑,道:“以后咱们府里的人也少了,又能有多少事?凡事你斟酌着去办就好,若有什么不能决定的,再去问裴娘子的意思。”
马绍嵇唯唯称是,心中却暗自叹息一声:这偌大的盛王府,以后只怕都是她裴紫芝的天下了……
杜若自知罪孽深重,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就脱簪披发长跪于盛王寝居之前,一连几日苦苦哀求,终于换得了继续留在王府中的资格。此后一生,她都会以体弱多病为由深居简出,再也无法履行一位王妃应尽的职责,只能任凭紫芝取代她,成为盛王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就算是入宫朝见等较为正式的场合,李琦也会带着紫芝一同出席,二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俨然是皇室中最令人艳羡的一对恩爱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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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天空中飘着细雪,长安百姓上街观赏花灯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城中的大街小巷全都挂满了各色彩灯,到处都是一片节日的热闹景象。一辆华丽轩敞的马车停在街口,紫芝掀开车帘望向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禁感慨道:“前几年的上元节,咱们都是和珺卿、裴将军一起出来看灯,今年他们却不能出门了,真是遗憾。”
李琦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微笑着劝解道:“凡事都应该往好处想。这些天裴将军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虽然仍是行走不便,但每日在家中与娇妻相伴,日子过得比咱们还甜蜜呢。再说了,以前你与家人相隔千里,多年不得一见,如今却能与他们一同在长安赏灯,岂不是更好?”
紫芝嫣然一笑:“嗯,你说的对。”
此时她腹中胎儿已有七个多月,凸出的腹部十分明显,日常行动便也有些不便,尽管如此,生性活泼的她还是不愿意整日闷在家里。另有一辆马车紧随在他们身后,少年裴延之跳下车子一个箭步跑了过来,手中撑起一把油纸伞,很体贴地替紫芝遮挡住漫天纷飞落雪,笑吟吟道:“盛王殿下,我来替阿姐撑伞。”
李琦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干嘛跟我这么生分?直接叫姐夫不就行了?”
“是,姐夫!”裴延之很听话地唤了他一声,清秀的面庞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对了,上元节这三天国子学放假,我做完功课之后,可不可以去你府上找阿姐玩?”
李琦颔首一笑:“当然可以。我家中后苑新辟了一块空场,你若是有空,可以带几个朋友过来与我一起玩蹴鞠。”
“真的?那太好了!”裴延之开心不已,见街边有几个商贩正推着小车卖爆竹,便把伞往紫芝手中一塞,兴致勃勃地向那边跑去,“阿姐,我去给你买爆竹!”
长兄裴宗之也下了马车,见弟弟如此莽撞,连忙唤住他:“二郎,回来!你姐姐怀着身孕呢,哪能像你一样随便放爆竹玩?太危险了。”
“哦。”裴延之转身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街上的孩子们都争相过去买爆竹,借着火盆中的火点燃了,一听到那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又都笑闹着四散跑开。紫芝驻足观望,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问身边的夫君:“哎,你小时候也像他们一样淘气吗?”
李琦接过她手中的伞,笑道:“我小时候可比他们可爱多了。记得那时我最喜欢捉弄十八哥,有一次父皇亲自教我们茶道,我趁人不备就在十八哥的茶汤中加了一大勺盐,他喝了之后呛得脸都红了……”
紫芝听得咯咯直笑,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李琦无奈地笑叹一声,“唉,被父皇骂了呗。”
他一手撑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低头与她说话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温柔。紫芝笑眯眯地挽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风泉山庄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撑着伞与她一起漫步雨中。此时的温馨甜蜜,仿佛一切都与那个雨丝如注的春日相同,然而她知道,时过境迁后一切都已不同了。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那时的她怦然心动,曾无比渴望留住那一刻,而现在却已不必。
因为,她已经真真切切地拥有他,与他在漫天风雪中,携手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