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扑簌簌地从空中落下,如同搓绵扯絮一般,渐渐覆盖了整座恢弘肃穆的宫城,天地*,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纯洁无瑕的白色,宛如冰封的荒原。宫女念奴站在翠微殿的廊檐下,伸手轻轻拂去衣裙和鬓发间的落雪,然后才推开自己卧房的门,从怀中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甘薯来,笑盈盈地喊道:“紫芝,快来吃呀!晚了可就没有了哦。”
房间内,紫芝正懒洋洋地歪在自己的小床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巧的四瑞菱花铜镜,一边对镜自顾,一边愁眉苦脸地叹息道:“脸上又长了一颗痘痘,好大的……哎呀,念奴,这可怎么办哪?”
念奴凑过去和她挤在一张床上,自顾自地吃着烤甘薯,忽然看到紫芝枕边放着一张精致的诗笺,那纸张边缘点缀着金粉绘成的合欢花,上面潇洒遒劲的字迹又分明是男子所书。念奴一时促狭心起,便拿起那诗笺笑着调侃道:“哇,该不会是情书吧?快说快说,是谁写给你的?”
“哎呀,你怎么乱动人家的东西?”紫芝顿时恼了,慌忙伸手去抢时,已有一抹羞赧的嫣红悄然浮上玉颊,“别胡说,快还给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念奴一边闪躲着,一边煞有介事地念着上面的诗,待看到诗笺落款处所盖的印章时,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天哪!紫芝,这……这是盛王殿下送给你的?”
紫芝只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羞涩中分明还带着一点点少女小小的骄傲,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格映在她娇嫩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桃花般鲜妍的粉红色泽。念奴仍是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诗笺,双手牢牢地抓着,生怕弄丢了宝贝似的,一脸艳羡地喃喃道:“我的天啊,这可是盛王殿下的亲笔,千金难求的……若是拿到宫外去卖,一定可以换不少钱吧?”
紫芝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抢回诗笺,轻戳着念奴的额头说:“钱,钱,你就知道钱,真俗气!”
念奴咯咯笑着,又掰下一小块烤甘薯塞到紫芝嘴里,满眼放光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起过,陛下这么多皇子中,就属盛王殿下生得最英俊呢!今年中秋时,我在麟德殿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只可惜没看清楚……唉,我调来翠微殿都一个多月了,殿下却一直都没入宫来看望公主。紫芝,哪天若有机会,你也去帮我向殿下要一幅墨宝好不好?”
“不好。”紫芝却断然拒绝,靠在枕头上很认真地说,“我不敢去,万一惹他不高兴,那可就麻烦了。你没见过他生气时的样子,很吓人的……”
“胆小鬼!那我自己去。”念奴毫不气馁,歪在紫芝身边笑眯眯地嚼着烤甘薯,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紫芝,你喜欢他吗?”
紫芝先是一怔,然后低下头甜甜地笑了:“嗯,喜欢。”
念奴顿时好奇心大起,又问:“那……他喜欢你吗?”
“嗯,这个么……”紫芝歪着头仔细想了想,眸中却微露黯然之色,“其实,我也不知道。”
“骗人!”念奴撅起了粉嘟嘟的小嘴儿,指着那诗笺说,“哼,还说不知道呢……他都送你这个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紫芝侧头去看窗外的飞雪,沉默许久,才微笑着说:“其实,盛王殿下一直都对我挺好的,自从姐姐走后,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对我这么好了……我难过的时候,他会送好吃的来逗我开心;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我。还记得去年初秋,我刚刚调来翠微殿的时候,被落桑欺负得眼睛都哭红了,他看见了之后还特地问我,是不是在翠微殿住得不习惯?语气那么关切,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他对我太好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只是……我和他之间身份如此悬殊,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
“紫芝,我真羡慕你。那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能多看上几眼我就很满足了,唉……”一改往日里的没正经,念奴忽然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次趁机猛然抢走诗笺,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哈哈,你若不相信他喜欢你,那就把这情诗转赠给我好了。”
“你这小妮子,快还给我!”紫芝急得跳了起来,却又生怕这薄薄的纸一不小心就会被撕坏了,所以也并不敢十分用力去抢。
“不给,就不给!”念奴做了个鬼脸儿,一边说着,一边灵巧地跳下床向屋外跑去,洒下一路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
紫芝匆匆披了件外衣,便跟在念奴后面一路笑闹着追去,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轻盈地飘舞,落在两个自由奔跑的女孩儿身上。念奴原有几分胡人血统,一张俏脸生得娇艳妩媚,身体也比中原的汉人少女强健许多,跑起来就像是一匹草原上脱缰的小野马,寻常人哪里能追得上?紫芝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先停下脚步喘息着,扬声对前面的念奴说:“喂,你快回来吧!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会被送去宫正司受罚的。”
念奴哪里理会这些,转过身来蹦蹦跳跳地倒退着走路,一边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诗笺,连声喊道:“紫芝,紫芝,你来追我呀!”
不料才一踏出翠微殿的院门,就有四位锦衣华服的男女从转角处走来,念奴未及留神,后退时恰好撞在了其中一位少妇身上。那少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身形极为纤瘦苗条,小腹处却微微隆起,显然是怀了身孕。少妇吓得惊呼一声,连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怒斥道:“你这是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念奴也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时,只见那少妇身边有一位年轻男子正冷冷地睨着她,正是诸皇子中权势最盛的寿王李瑁。念奴不免有些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下来连声赔罪。李瑁却并不理她,只是关切地问那少妇:“阿岚,孩子没事吧?”
这少妇名唤卫岚,乃是寿王年初时新纳的爱妾,原是教坊乐伎出身,姿容姝丽,能歌善舞,性情也颇有几分骄傲泼辣。卫岚秀眉颦蹙,清丽娇怯的面庞显得愈发楚楚动人,捂着小腹沉默半晌,才细声细气地说:“殿下不必担心,小公子身体强健得很呢,不会有事的。”
李瑁这才松了口气,淡淡笑道:“没事就好。”
卫岚却不依不饶,满脸不悦地横了念奴一眼,娇嗔道:“宫中居然还有这种不懂规矩的奴婢,冒冒失失的,真惹人生厌!害得我平白无故受了这番惊吓,殿下,您要为我和小公子做主才是。”
李瑁冷睨着跪在雪地上的念奴,唤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带她去见韦宫正。该怎么处置,让宫正司的人自己看着办吧。”
念奴顿时吓坏了,慌忙伏地叩首向寿王求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滴答滴答地坠落在皑皑白雪中。李瑁却根本懒得理会,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令内侍赶快将这犯错的小宫女带走。念奴仍在苦苦哀求,然而才一被那内侍用力拽起,就听见寿王身后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声:“十八郎,放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