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峰醒来时,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幅很陌生的画面——小小的屋子全由木头建成,房间内只有床榻、桌椅等几件生活必备的陈设,简单而古拙,看起来与他昏迷前身处的那座道观迥然相异。侧耳听去,窗外似乎还隐隐有淙淙的溪水声,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进房内,清风吹来时,空气中弥漫着幽淡的花草香。
床边的胡凳上,一位身着道袍的妙龄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俯身,低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眉黛含愁,那张芙蓉般的娇俏脸儿近得几乎要贴在了他的脸上。萧逸峰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集起来,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明丽娇艳的女孩儿,不禁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是你……救了我?”
“萧逸峰,你终于醒了!”灵曦惊喜不已,几乎要从那胡凳上跳了起来,眉眼间的愁云霎时散去,仿佛是连一刻都等不及了,立即笑盈盈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李灵曦,在山上的白鹤观修道。”
世人皆知皇帝李隆基极宠爱幼女太华公主,然而在宫外,却甚少有人知晓公主的闺名,况且大唐女子修道之风盛行,故而萧逸峰并未察觉灵曦的特殊身份,见她衣饰不凡,也只当她是长安城中某个官宦人家的千金。他抬眼向四周看去,只见房间内还站着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看起来似与他同龄,身着一袭簇新的天青色广袖襕袍,眉清目朗,气度雍容;那少女娇小玲珑,清秀可爱,衣饰虽比灵曦略简素些,却仍旧掩不住那容颜的丽质天成。
见萧逸峰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那少年微笑着点头致意,又上前几步轻轻一敲灵曦的额头,笑斥道:“灵曦,你怎么如此不知礼数,竟直呼人家萧公子的姓名。”
“人家萧公子都不介意呢,偏偏就是你多管闲事。”灵曦对那少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又指着他向萧逸峰介绍道,“你看,这个貌似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实则古板无趣的家伙就是我哥,和我一样也姓李,单名一个琦字。我们李氏一族兄弟众多,他排行第二十一,你就唤他二十一郎好了。”
“古板无趣?”李琦轻笑一声,以袖掩口很优雅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回头盯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清丽少女,问道,“紫芝,你说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紫芝先是摇头,然后抬眼偷觑灵曦的神色,又用力点了点头,一副墙头草两边倒的模样。萧逸峰本非官宦世家出身,对于那些皇子亲王的名讳也并不熟悉,故而闻言只是坐起身来拱了拱手,含笑唤道:“李二十一兄。”
“哎,你身上有伤,还是先躺下吧。”灵曦生怕他伤口再次撕裂,连忙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本来啊,我是想把你留在白鹤观养伤的,可是我哥偏偏不让,说道观里人多口杂,终究是有些不方便,也怕你的仇家再度寻上门来对你不利。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叫人把你搬到这山谷中来了。”
萧逸峰对她感激地一笑:“多谢姑娘费心。”
“这里是以前修建道观时匠人们住的木屋,既清静又隐蔽,你就安心在这里歇息吧,每日都会有医师来给你诊脉、换药的。”灵曦螓首低垂,起身欲离开时,娇美如玉的脸庞上忽而现出了一抹羞赧的红晕,嫣然一笑道,“我……也会时常来看你的。”
到了巳时,灵曦自回山上的白鹤观听几位女道士授课,又命素来行事稳重的宫女云姝到这木屋中来,替自己照顾伤势未愈的萧逸峰。李琦早已困得哈欠连天,将妹妹灵曦送回白鹤观之后,正欲下山回家继续蒙头大睡,却听紫芝在身后唤他:“盛王殿下,公主让我来送送你。”
“好啊,就是要劳你再走一趟山路了。”李琦回首对她一笑,然后便站在石阶上等她走近,二人一前一后地从蜿蜒狭长的小径下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寿王妃的事……”紫芝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这件事上,略微低着头,有些怯生生地说,“刚才,我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或许能让王妃避过此劫,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李琦略感惊讶,道:“你有主意?快说来听听。”
紫芝略微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说:“我在回心院做事的时候,曾在武主事那里读过本朝的《国史》,记得高宗仪凤年间有过这样一段故事: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之女太平公主美艳无双,吐蕃赞普听闻其美名,便遣使者来到大唐,意欲求娶太平公主和亲,以修两国之好。则天皇后最钟爱这个小女儿,自然不肯将太平公主嫁往蛮夷之地受苦,于是便下旨为公主修建道观,将其度为女道士,以拒绝吐蕃赞普的求亲。”
李琦凝神听着,听罢之后才又问:“你的意思是……寿王妃也可以效法太平公主,自请度为女冠出家,如此便可以拒绝父皇的频频召见?”
“是。”紫芝点了点头,“如今我也身在道观之中,不由自主就想到太平公主的这件事了。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奉道教为尊,历代皇帝都十分尊重修道之人,今上自然也不例外,我想……陛下是不会强行纳娶一位方外之人为妃的。只是,如此一来,王妃就必须要暂时离开寿王殿下一段时间,直到陛下改变心意。”
“可是,你想过没有?吐蕃赞普之所以没有再强行求亲,并非尊重道家的习俗,而是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高宗与武后倾天下之力方可留住爱女,而父皇……”李琦微微苦笑,随手接住几瓣飘零的樱花置于掌心,合拢五指,轻轻碾碎,“父皇与吐蕃赞普不同,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志在必得,哪怕倾尽天下也不足为惜。无论十八嫂的身份是王妃还是女冠,她都是大唐皇帝的子民,只需一道圣旨,就得无条件地服从。”
紫芝歪着头思索良久,才又道:“可是,就如同吐蕃赞普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一样,一定也会有某些人、某些事,是为陛下所忌惮的吧?”
李琦淡淡一笑,反问:“比如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紫芝终于也放弃了思考,幽幽一叹,“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是能让他忌惮的呢?”
月轮峰下,盛王府的马车依然停在那里,侍女王碧雯见自家主人下山,便忙提着一个食盒迎了上来,殷勤道:“殿下今天早晨走得太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碧落妹妹心中挂念,便让奴婢送些吃的过来。殿下若是觉得饿了,就在车上先用一些吧。”
李琦上车后打开食盒,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定睛一看,却是早上紫芝给他吃的那种雪蒸糕,想起来时的路上与她一起说说笑笑的情景,唇角不禁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原以为这丫头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吃货,没想到,她认真分析起事情来还颇有头脑呢……马车在行进中微微颠簸着,他舒服地斜靠在车壁上,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女孩儿清甜的声音:“可是,就如同吐蕃赞普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一样,一定也会有某些人、某些事,是为陛下所忌惮的吧?”
没错,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父皇纵然是睥睨天下的一代雄主,也定然会有某些深藏于心的人和事,是他毕生珍惜、永远无法释怀的吧?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有灵光乍现,一夜未眠的困倦与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没错,只要这么做,父皇就再无理由把寿王妃杨玉环强行留在身边……李琦眸光闪亮,伸手挑开车帘一角,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去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