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熟悉长安城的规章制度,萧逸峰乘马赶到城门前时,早已过了可以自由出入的时辰,好在这里离灞桥驿不远,可以过去先找一家驿馆住下,倒也不至于在郊外风餐露宿。驿馆本是专供官府中人公差外出时休息、换马所用,普通百姓是没有资格入住的,不过,因朝廷拨给他们的经费着实有限,如今大多数驿馆为了盈利不得不打破这一规矩,将其中一部分客舍租给来来往往的行人使用。
入夜后路上行人渐稀,万籁俱寂中,那达达的马蹄声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伴着幽幽月光,竟给人一种超脱尘世的美妙错觉。萧逸峰缓辔而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喘息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人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身子无力地靠着树干,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着,似是得了重病一般。
那人身穿黑衣,若非萧逸峰眼力极佳,藏身于这样浓密的夜色中是极不易被人发现的。见他孤身一人,境况颇为凄凉,萧逸峰不禁心生怜意,连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可需要我帮忙么?”
“我没事。”那人低着头虚弱地应了一句,却是女子的声音。
萧逸峰微觉诧异,走近之后才发现,此人乃是一位容色极美的妙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胜雪,五官恬静,看起来似乎隐隐有些面熟。想起几日前与盛王兄妹在倚玉楼饮宴时见到的那个弹琵琶的歌妓,他略一犹豫,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秦菀青姑娘?”
被人一眼认出,秦菀青警惕地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竟显得比他还要惊讶——黄昏时他们还刚刚交过手,她如何认不出此人就是盛王身边那个武功不凡的少年。若单论武艺,很显然,眼前的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可她今日没来得及赶回倚玉楼向凤娘领取解药,此时正是毒发最厉害的时候,身体虚弱至极,任何一个稍有些功夫的人都足以置她于死地。
不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群凶神恶煞的追兵,可不能再栽到这个小子手里……秦菀青只当他是奉盛王之命来追捕刺客的,都未及细想,就捡起丢在一旁的袖珍弓弩,强撑着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想逃走。
“站住!”见她这一身非匪即盗的打扮,萧逸峰如何认不出她就是刚刚与自己交过手的那个女刺客,见她想逃,刹那间出手如电,用力牢牢扳住了她的肩膀。
秦菀青身子一颤,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来挣脱他的掌控,体内如千虫啃噬般的痛痒感愈发强烈,只得咬了咬牙,勉强与他好言商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要杀的人不是你,自然也不会对你不利,你又何必乘人之危,非得置我于死地呢?”
萧逸峰稍稍减轻手上的力道,问她:“秦姑娘,你是‘青蔓’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秦菀青一惊,回首看向他时一双美目锋芒凌厉,犹如隆冬时剑刃上聚起的寒霜,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并不否认,萧逸峰淡淡一笑:“在下萧逸峰,是你们少主宋君平的师弟。”
秦菀青没有说话,目光微露狐疑,心中却倒似暗暗松了一口气。
萧逸峰又问:“你为何要行刺盛王殿下?”
“为何?”秦菀青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似是在竭力忍受体内的痛楚,“你既是少主的师弟,难道还不知我们这里的规矩么?少主接下的生意,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而已,哪里敢多问什么……”话未说完,她忽觉体内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双腿一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便无力地摔倒在地。
“秦姑娘!”萧逸峰忙俯身扶住她,伸手一探她的脉门,惊道,“你中毒了?”
秦菀青痛苦地咬着嘴唇,微微有些惊讶:“你还懂医术?”
“家慈出身名医世家,我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略通一二。”萧逸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瓷瓶,轻轻晃了晃,倒出里面的最后一枚丸药来递给她,“喏,这是我娘调配的丹药,有驱毒止痛之效,虽不能彻底帮你把毒解了,却能暂时缓解疼痛,吃下去之后会感觉好一些。”
秦菀青抬目看了他一眼,神色犹疑。萧逸峰将药丸塞到她手中,淡淡道:“放心,我与你素昧平生,并无害你的理由。”
实在无法忍受体内越来越剧烈的痛楚,秦菀青颤抖着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双目微闭,身子无力地靠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宛如一朵在夜风中即将凋谢的鸢尾花。
萧逸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秦姑娘,你好些了吗?”
秦菀青点点头,用手背匆匆拭去眼角的一抹潮湿,沉默半晌,才气若游丝地问:“你……为何要帮我?”
萧逸峰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他转身牵过自己的马,纵身一跃而上,临走前才淡淡嘱咐了她一句:“那些禁军将士正在四处搜捕刺客,你回城时一定要小心,若无其他要事,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多谢。”秦菀青轻轻颔首,目露感激之色。
萧逸峰策马而去,却终是忍不住再度回首看她——那样虚弱不堪的女子,眉宇间却有冰雪般的凛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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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陌生的房间,空气中飘浮着清新的草药香,半梦半醒时,她身子微微一动,胸口处便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体中。夕阳下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荒野里响起的刺耳兵戈声,凶神恶煞的黑衣女刺客,剑锋下无路可退的翩翩美少年……种种混乱的场景在脑海中交织浮现,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耳边传来一个清甜温软的声音:“裴姑娘,你醒了?”
紫芝勉力睁开双眼,却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浪潮般袭来,不禁用手扶住额头。床边站着一个侍婢打扮的青衫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梳鬟髻,一张鹅蛋脸生得极为清秀可爱,此时正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转身向门外喊道:“碧雯姐姐,劳烦你快去回禀殿下一声,就说裴姑娘已经醒了。”
王碧雯在门外轻轻应了一声。听到相识之人的声音,紫芝心中没来由地安稳了许多,待起初的眩晕感渐渐褪去,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看起来颇为面生的青衫少女,很客气地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盛王殿下的别苑风泉山庄。”青衫少女微笑着躬身回答,随即又郑重地整装理袖,后退几步跪下来向她行初见的大礼,毕恭毕敬地叩首道,“奴婢阿芊,见过裴姑娘。”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紫芝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伤口疼痛,用手撑着床便要起身扶她,“姑娘,别这样,快快请起……”
“哎呀,姑娘快别动!小心伤口再裂开。”阿芊忙起身拦住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有些拘谨地低头笑了笑,“奴婢是盛王殿下派来给姑娘使唤的,姑娘直呼奴婢的名字就好,切莫如此客气,实在……实在是太折煞奴婢了。”
紫芝重伤后本就极度虚弱,此时骤然一动,更是痛得全身瘫软,竟连一丝力气也无,躺在床上休息了半晌,这才轻声问了一句:“盛王殿下……他可还好吗?”
“殿下没事。”阿芊浅浅一笑,清秀的眉目间微露艳羡之色,“殿下只是担心姑娘的伤,在这里整整守了两天两夜,一直不眠不休的,人都瘦了一圈儿呢,今天是碧落姐姐来了,这才敢劝着殿下回房休息。殿下待姑娘可真是好,如今姑娘醒了,殿下终于能放心了。”
失去意识的这两天里,他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么?紫芝心中一暖,不禁低垂着眼帘甜甜地笑了。阿芊话音刚落,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只见盛王李琦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身着一袭雅洁的月白色常服,丰神俊美,可那英挺的眉宇间却分明带着几分憔悴。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心中分明欢喜得很,可不知怎么却忽觉鼻翼隐隐有些发酸,几滴泪水从眼角漫溢而出,悄然滴落在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