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白日睡得太多,晚上又走了困,耳听五更更鼓早已响罢,数着水色绵长均匀的呼吸,她在即将消逝的宁静夜色中刚找到的一丝睡意就那样被院门处突然出现的不断徘徊的脚步声带走。方琮睁开眼睛看着昏暗不明的帐顶低叹一声:“怎么还是这样糊涂!水色,醒一醒,来客人了,去请他进来吧。”
水色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显然还没醒全:“主人,奴婢未曾烧水,客人来了喝什么茶呢?嗯?主人不会是又走了困吧?您为何不喊醒奴婢?早知如此奴婢就把安神香点上了。啧,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方琮瞥了她一眼:“你扶我起来更衣吧,我在躺椅上歇一会,这一夜没睡着反倒躺的浑身都痛。”
水色麻利地收拾完毕,扶着方琮在躺椅上坐好:“主人稍等片刻,奴婢先去看看。”方琮等水色转身离开后,抬手自小衣暗袋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蜡丸捏碎,看着那一线浅淡的蓝色烟雾跟在水色身后飘出房门。方琮微觉疲倦便靠在椅背上闭了会眼睛:是时候了,这风云诡谲的亚城该要变天了,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她也该离开这里继续南下,放弃所有的一些在母亲的家乡独孤终老……
方琮慢慢睁开眼睛,在仍沉浸在暗色的房间里对着一身朝露的十三温柔一笑:“此番阿玹哥哥的愚蠢和执念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期,让我对哥哥大失所望,哥哥难道是为了让身量显得高些才长了一颗头么?”
水色比十三更快地表现出惊诧:主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刻薄?不对,这样露骨的刻薄?这摆明了就是骂人长了头却没长脑子,好歹也是自幼相识共同生活多年的情分,不至于一照面就说的这么刺耳吧?十三淡然一笑:“多年不见,我只当你被情所困转了性子,如今看来,我们之中没变的不止我一个。小琮,你该知道我从来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执拗性子,事到如今哪里还值得你在为此毒舌生气?”
方琮双眸灼亮:“我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阿玹哥哥实在没必要到了现在还连累我。我能救你一次,不能救你一辈子,当然如果你这辈子都指望着我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相救,我也只能说恕不奉陪。现在我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能照管你的性命?阿玹哥哥,我最后再说一次,请你立刻动身离开亚城,否则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天亮后我就会离开这里,朗悦庄和琳萃轩内外若有阿玹哥哥安置的人还请及早撤回来,明天日落之前你若能离开亚城,他日再见我仍认你是我的阿玹哥哥,否则今生今世你在我眼中就永远都是九爷门下的十三先生,孰轻孰重,还请阿玹哥哥自己衡量。水色,送客!”
十三却摇头:“当年我错了一次,现在不可能再错一次,就算你激我也没用!小琮,我知道亚城将要有变故发生,也知道你现在自保尚难却仍希望我能平安,可是我不会再次丢下你独自离开!我也许不能护你周全,但只要我还算是九爷的人,九爷就不会看着你出事!小琮,你信我,这次真的不会有事!”
“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方琮昂首逼视着,声音带着鄙夷,“阿玹哥哥,在生死面前,我没有那么多的幸运可以一次次的拿去浪费,我怕了,也对你失望透底,在这份心情变成彻底的绝望之前我希望你能离开亚城,在南境的宫人们给我传信,说阿玹哥哥在南境的势力不可小觑,以后燕姐姐在那边的生活就拜托阿玹哥哥多多照应了。若是有需要动用家里的关系,可以给我写信,我会帮忙。”
十三还是摇头:“小琮,这次你就听我的不要回去了,朗悦庄和琳萃轩内外都不安全,宫里和亚城的其他势力错乱纷杂,你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护你周全。那个刺客很明显是柳家派出来的,但是你在这里的消息和这里是九爷私邸的消息,对方是如何得知的,我们毫无头绪……”
“总不可能永远毫无头绪,”方琮冷笑着,“更何况你们没有头绪不代表我也没有,亚城这地方你们比我住了更久,可却没有我对它来的更了解,所以阿玹哥哥,没有用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天一亮我就走。对了,这段时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虽然说我和九爷有交易,但现在交易不得不提前结束,听说你们也吃了不少亏,眼下我身无长物,朗悦庄和琳萃轩九爷又看不上眼,所以只好将川资奉上,水色给钱。”
水色闻言立刻将钱袋掏出来塞进十三手心:“算上药钱和房费饭费等等,这些应该足够了。这段时日多有打扰,虽然我们住的并不愉快但也多亏了你们帮忙,水色再此代主人给你们道谢了。哎呀,只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天就要亮了,听说十三先生晨间有服用汤方的习惯,此刻大厨房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方琮立刻接口笑道:“如此说来便不能再耽搁阿玹哥哥的时间了,方琮就此别过,哥哥多保重吧。”
十三几乎是被水色推出了院门之外,他在晨曦中呆站了很长时间才察觉到自己身在何处,心中不由怅然,待要再敲门时却看见手里握着的鼓鼓囊囊的钱袋,那上面精制繁复的刺绣瞬间就刺痛了他的眼睛。十三长叹一声,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是的,他们都没有变,他还是一样懦弱无用,她还是一样只靠自己,他不会再阻止她但他也不会就此离开亚城,只是他安排进朗悦庄的人要立刻召回,苍和阿笑是他花费了不少心血调教的手下,若是他真的要离开亚城,他们是必定要随行前往南境的……
十四看着十三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院子,不由得蹙起一双秀眉:连十三都被赶了出来,方姑娘是铁了心要离开这里了么?亚城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她在这里毫无根基,此番又平白遭受这等无妄之灾,眼下她还能去哪里呢?将军府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方姑娘绝对不会在此时联系燕婧,所以连带着言府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可是除了这两处地方,她还能去哪里呢?柳家的人做事从来不留后路,这次刺杀失败,很快就会制定好第二次的刺杀,方姑娘若是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只怕很难度过此劫……说起来,方姑娘和柳家素无瓜葛,如今燕婧更是已嫁作人妇,为什么柳家还要穷追不舍呢?
天光大亮,府里众人如平常一般忙碌起来,十四跳下树梢去觅食,吃饱喝足后溜溜达达去了唐靖的院子:“爷,方姑娘铁了心要走连十三都被赶出来了,您要不要送一送?属下觉得,虽说是烈女怕缠郎,但若是爷一味猛追只怕也不得其法。方姑娘的院门一连三天都没开过,也不知道她们主仆怎么过活……”
“我不会让她走的!”唐靖一脸坚决地开口,“虽然这座府邸不如之前安全,但只要我还在这里,那些人就不会轻举妄动。在没有查出这次幕后黑手和消息泄露的根源之前,我不会让她再面临任何危险!”
十四小声反驳:“可是爷,人家姑娘一定要走,难不成您还能强拦下来?爷难道就没发现么?每次方姑娘求您或是拜托您什么事,咱们这边鲜少有能顺利完成的,总是出各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多事未免太过巧合了。属下觉得方姑娘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所以属下觉得她说离开这里并不是为了和爷赌气,所以属下想爷与其强行留人,不如就顺了方姑娘的意,若您不放心,只管安排人悄悄跟着她加以照顾,然后趁早把咱们身边的内鬼揪出来,这样才事半功倍。”
唐靖叹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现在的亚城,哪里是我放几个人在她身边就能护她周全的?更何况府里的人事一向盘查严格,新人根本不知道这些机密,能当内鬼的人只怕身份不低,这样的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排查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必须看到她好好的才能安心。”
十四还要再劝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她看到唐靖蹙眉,连忙朗声道:“闹什么!?跟着爷这么久了怎么还是那般毛躁!有事只管进来禀报,做什么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府中管事一身狼狈地进来:“内院的那位贵客刚打发丫头来说,他们要出府回去了,让咱们安排下车马。小的苦劝不成,那丫头反倒急了,跟小的撕扯起来,小的也是没辙了……”
十四道:“既如此你只管如实说就是,何必做这等忸怩之态!今日起,你辞去管家之职,领了银子就走吧!属下安排管理府内人事有失,属下自愿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