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流见方琮裹着一件男人的外袍上车,立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瞥了水色一眼,然后淡定地递过一个用手帕包好的手炉:“奴婢疏忽了,不曾给主人准备更厚实的披风,今日出来也忘记在车里留些上好的香片,奴婢唯恐手炉的炭气太重,只能先这样包着,主人凑合着暖暖手吧。”
方琮接过手炉温暖着冰凉的手指,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进了大门就将一件玄色披风甩给云扬:“送回去,如果半个时辰后这东西还在朗悦庄,我就让你穿着这件衣服哪来的回哪儿去!”
云扬看着笑眯眯的方琮,打了个寒颤,忙躬身应了:“是,主人。本家那边其实还安排了一位家医给您调理身体,因着他刚结束南边的游历,所以路上耽搁了几天。渔火大哥已准备好了他的住处,他现在外院小厅候着,主人可要吩咐他过来请脉?”
方琮笑吟吟地看着他,尚未开口,水色却朗声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治家无方到这等田地,内院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院负责守门的人亲口过问主人了?云扬,本家的规矩你就是这样学的?”
云扬心中叫苦:这事谁都不肯接,如果他也不开口,这位九爷让不惜从镇南将军身边挖回来的医者就没了进入朗悦庄的名正言顺的机会。让人再回去事小,没照顾好方姑娘,最后惹怒了九爷事大!权衡再三,他顶着压力开了口,果不其然就要成为炮灰了么……
方琮看着云扬手里微显皱褶的玄色披风,突然收敛了笑容,慢慢弯腰,在他耳边冷声道:“不要一再触犯我的底线,否则我会直接抹消掉你们回去的机会,让你们从这里,彻底消失!水色,让人去内院花厅说话!至于云扬,如此关心我,真是可敬可佩,赏银百两,让众人多个榜样。”
云扬抱着披风抖了抖:主人,我错了,你这不是让所有人都当了靶子吗……
绯流抿着嘴唇扶着方琮去内院更衣,水色站在云扬身边,想了想才道:“既然是主人亲自开口赏你的,那还是要郑重些才好。不如就等今天晚膳,主人给新来的家医接风的时候当面给你吧。”
水色快步进了内院花厅,方琮也梳洗更衣后端坐在花厅首座,不多时就见一位青衣男子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给方琮行礼:“十三给主人请安,家主原想让父亲到亚城照顾,但他年事已高,恐舟车劳顿后不能尽力服侍,所以才让十三结束游历赶回亚城,路上多有耽搁,还望主人莫怪。”
方琮心中一紧,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十三?多年不曾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事,原来是去了南边游历么?起身吧,你我之间,原不必这样拘礼。你这些年过得尚还好么?”
十三垂头跪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不屑地神情压了下去,心道:不过是就着编出来的理由,做几句场面上的问候,哪里就来的这般问候,难道不觉得太假了么?随着方琮最后一句话问出来,十三慢悠悠起身却呆住,他对着方琮暖暖一笑再次跪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承蒙小主人关心,十三愧不敢当!小主人怎的这般消瘦憔悴?且容十三给小主人诊脉!”说着一路膝行到方琮身边,抬手就要握脉。
方琮捏紧了袖管,将水色推了过去:“不过是水土难服才瘦了些,哪里就用着你一惊一乍地诊脉了?还不快起来,这些年倒像是白长了个子,性子怎么还跟孩子一样,也不知道同你水色姐姐问候一声?”
十三咬着嘴唇道:“为什么要喊姐姐?我都比她高半个头了,而且我们的生辰明明是同一天的!”
水色很认真地笑回:“主人说的没错,这些年你果然是只长了个子,这种道理都不明白!因为我是早晨出生的,你是下午出生的,我比你大半天呢,快喊姐姐!这一路上可顺利,南边比这里要暖和吧?”
十三摇头:“南边的气候虽比北方温和,但那里的冬季不常有晴天,反而比这里要觉得冷呢。小主人的脸色青白,说话声音无力,这可不像是水土不服的症状。如今是谁在负责小主人每日的饮食?”
水色道:“是你绯流姐姐,厨艺和绣工都好得没话说,人更是细心体贴,有她管着你家九爷送来的那几个丫头,内院诸事都甚为妥帖。不过主人在亚城总是不得好大夫,几次生病都好得极慢……”
十三突然道:“九爷才不是我家的!他不过是我暂时的居所而已,如今我找找到了小主人,自然就是小主人家里的!不对,别想蒙混过去!小主人来亚城似乎没多久吧?怎么会几次生病?我记得她的身体一向不错,为什么会突然水土不服?小主人,你现在可有何不适?让十三给您诊脉后略作调理可好?”
方琮袖手而笑:“你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了,以后就在外院好好住着,若有事我随时喊你,又何必急于一时?你先去洗洗风尘,好好歇一歇,晚上我给你接风,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可有退步。你可有想吃的菜?我让厨房去准备。你身上的衣裳好归好,可也太单薄了,下午让水色带你去做些新的衣物。”
十三笑应:“小主人做什么我都爱吃,多谢小主人!十三告退!”
方琮和水色用一脸温柔慈爱的笑容目送十三退出正厅,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唐靖是从哪里把他找回来的!这回麻烦大了!受伤的事死都要瞒住!绝对不能让他诊脉!”
方琮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之后就拜托你了。”
水色也点头道:“主人,请您尽力健康,奴婢会想办法送他离开亚城的!在此之前,请您撑住!”
大厅的正门被轻轻推开,十三悠哉游哉地走了进来:“小主人要拜托水色姐姐什么事呢?水色姐姐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亚城?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们说的受伤。在玉华宫凭小主人的身份,日子虽艰难了些,但受伤的事可轮不到她!但从小主人现在的状态来看,她受的应该是濒死的重伤!所以,小主人和水色姐姐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当初受伤的原因或是那个凶徒的姓名呢?小主人放心,您教导过十三做人不可过分,所以十三最多就是把您的伤势百倍奉还,绝对不会额外计算利息的。说起来,水色姐姐的听力变差了,我的脚步声都没有消失,您就放心大胆地和小主人说起算计我的话了呢。”
方琮看着水色,最后叹了口气道:“水色,你先出去。十三,不准胡闹。我人就在这里,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将我这里的事情说出去,梦话也不行。”
十三点头:“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小主人的事!九爷和他送来的人,十三也会好好管束,不会添麻烦。”
方琮深吸了口气将右腕搭在桌案上:“十三,你想知道什么呢?”
十三也跟着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方琮身边开始诊脉,指尖刚搭上脉门,他就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咬紧牙关,凝神继续诊脉。半刻钟后,方琮摸出一条手帕递了过去:“都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哭鼻子,这会儿倒是不怕让水色瞧见了?你这样哭,倒像是我的罪过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哪里好!”十三颤声道,“我要杀了华琰那个废物混蛋!他明明说过,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嗯,因为是我拜托他这样说的,”方琮温柔笑着,“如果不让你安心的话,你是不会离开玉华宫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你不走,凭我的能力绝对保不住你的性命。十三和方琮不一样,和玉华宫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单纯而且执拗,无法适应玉华宫的生存方式,更学不会在尔虞我诈中保护自己,但你本身又是才华卓越的,这样的你,该如何在那样的地方生存?玉华宫是母亲留给我的责任,而保护宫人免受来自各方面的摧残是我该担负的工作,所以,我必须让你活着,哪怕是骗你离开玉华宫。”
十三抓住方琮的枯瘦右腕却不敢用力:“即使是让你付出这样的代价?碎魂匕!被心爱的未婚夫用自己的鲜血淬炼的剧毒匕首,扎在心口!小主人,你不该让我走的!如果我在,最少我会替你挡下那一刀!怪不得你怎么都不肯让我诊脉,因为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脉象绝对瞒不过我……”
方琮浅笑:“没办法,你的医术是前代祭司亲传的,而你对我的了解不在母亲之下,你很清楚我明白母亲选择玉容成为宫主的意图,所以我一定会忍,除非我愿意,否则在玉华宫里没人能近我的身,更别提伤我。碎魂匕那样一等一的防身之物,我绝不可能用别人的性命去完成,两者相对,再从我的脉象上一探,好些话就根本不用说。你可以笑话我,但不要骂我,我也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