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清晨,我看见石秋蕙拉着窗帘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她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就连我走到她面前也没注意到。
“石阿姨,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奇怪地打量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没梳,不像是要出门锻炼的样子。
她抬起头来看我,像看个陌生人一样,“你是谁?这是哪里?”
“石阿姨,你……”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不由得皱起眉头,“我是郑晚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不认识你。”她肯定地摇摇头,随即把头低下,又变成了原来呆滞的模样。
我慌了神,心里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石秋蕙不会是因为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吧?
正在这时,钱婶怀里抱着宋冕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她大大咧咧坐在石秋蕙另一边,一边将宋冕从右手移动到左手,一边跟我和石秋蕙聊天,“前两天吃的都是些好油腻的菜,今天我连屎都拉不出来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啊,要不今天咱们就吃些小菜吧。石妹子,你有什么爱吃的小菜不?”
石秋蕙没有理她,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塑胶凉鞋的鞋尖上,那里有一只荧光绿的小青蛙。我记得爸爸说过石秋蕙年轻时候很喜欢青蛙,她买的衣服裤子鞋子也总是带着青蛙造型的。
钱婶见她不理睬自己,推了一把石秋蕙,“石妹子,跟你说话呢,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不理人啊!我就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痛苦,男人没人就没了嘛,谁最后都会下鬼门关去的,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没必要一天到晚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总是这样颓废,孩子们看了多着急啊!”
钱婶的话,话糙理不糙,爸爸去世已经有一年了,该有的悲伤早该在一年前就消化掉了,怎么最近几日石秋蕙状态差得好像爸爸刚刚去世一样?
石秋蕙慢慢地抬起头,眼神还是那么呆滞,就像是被人用棒槌敲坏了脑袋,给人的感觉又笨又傻。“张姐,你刚才说了什么?”她对着钱婶,迷迷糊糊的发问。
话一出口,我和钱婶都呆住了。钱婶姓钱,石秋蕙怎么叫她张姐?而石秋蕙口中的张姐,也就是我家多年的保姆张婶根本不在这儿,她和张婶相处了那么多年,不会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吧?
我和钱婶互相对视了一眼,想从彼此眼中探寻到答案,但都一无所获。
“哎呀,刚说拉不出屎,突然就来了屎意。石妹子,你搭把手,帮我照看下孩子,我去去就来啊!”钱婶突然嚷了起来,二话不说把宋冕放进离她最近的石秋蕙怀里,扯了几张餐巾纸捂着肚子急匆匆地往厕所跑。
我记得石秋蕙是很喜欢宋冕的,看着圆润可爱像个团子一样的宋冕,没准能让石秋蕙振奋起来。果然,石秋蕙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宋冕粉嫩的小脸蛋,宋冕在她的抚摸下咯吱咯吱笑出了声。
大清早看到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我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我逼近……
一声婴儿尖利刺耳的啼哭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只见石秋蕙猛地抓住了宋冕的脖子,一下子用尽了全部力量,宋冕娇弱柔软的脖子被石秋蕙像抓着鸡脖子一样紧紧握在手里,任他涨红了脸,咿咿呀呀尖叫啼哭,根本没有半点心软的痕迹。
“石秋蕙,你干什么!”我瞬间急了,宋冕现在已经变成我心中最最重要的那个人,石秋蕙这么做,无异于拿把刀子在我心上千刀万剐!
她就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根本不管我多么严厉地喝止她,还是一个劲地掐着宋冕,情急之下,我抓起茶几上锋利的水果刀,要挟她如果再不放手,我就要割伤她的手。
“我不放,我不能放。”石秋蕙带着哭腔叫喊道,“老郑,你不能领养冯晚,她会害惨我们的,会害得我们失去一切。求求你,不要再眼巴巴地看着她了,你看她的时候眼睛都会放亮光,你是不是,是不是看上这个小妖精了?”
她哭声越来越大,嗓子都叫哑了,抓着宋冕的手在我竭力搬动下挪开了一些,但很快又跑了过来,我们就像是打太极拳一样,你一招我一招地挡来挡去,可是夹在中间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宋冕,伤到他一根毛发都会让我心疼好久,现在这样对他,怎么能叫我不心疼!
上好厕所的钱婶奔进客厅,她的裤子都还没有拉好,裤脚也湿漉漉的,看到我和石秋蕙混乱厮打在一起的场面,竟然愣在了原地。
“快来帮忙啊钱婶!”我哭丧一般地吼了一声,她跺了跺脚,急忙上来帮忙,这才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宋冕从石秋蕙手底下抢走。
宋冕的哭声断断续续的,石秋蕙甩开我,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朝钱婶扑过去,我用尽全身的力量从背后死死地拉住她,她回过头来朝我怒吼、咆哮,挥舞着手里的刀警告我再不放开就要用刀刺死我。
我绝不能让她伤害宋冕,宋冕还那么小,什么事都不懂,她恨的人是我,用杀要剐应该冲我来。所以就算刀子已经竖在我面前了,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死死不肯放手。
石秋蕙用她那双上了年纪皱巴巴的单凤眼怨毒地瞪了我一眼,扬起手里的刀,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胳膊里……
血汨汨地涌出,流了一地,可是我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我的视线只在宋冕身上,当看到抱着宋冕逃跑的钱婶停下了脚步,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我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冲她大吼,“跑啊,钱婶!”
她如梦初醒,立刻落慌而逃。
我是被钱婶打电话叫回来的宋皓救起的,我以为钱婶看到这个场面已经被吓得魂飞破散,没想到她竟然还想得起来给宋皓打个电话。
医院里,医生刚刚给我清洗了伤口,我坐在病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宋皓推门进来了。
看见他,我焦急地抓住他的手,“石秋蕙到底得了什么病,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她得的是老年痴呆症,只记得早些年发生的事,对现在发生的事没什么记忆。”宋皓说。
“老年痴呆症……”我喃喃地把这个病名念了好几遍,头顶仿佛充了血,一片眩晕。
“你怎么了?还好吗?”宋皓急忙扶住我,语气里充满关切。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瞬间清醒了很多。
“宋皓,我想起了一些事,突然觉得好可怕。”我搂住他的腰,贪婪地往他怀里钻,想让他抱紧我,抱得紧紧的,让我不用一个人面对那些可怕的事实。
“不要怕。”他顺从地抱住我,温暖的怀抱使我冰凉的躯体感觉到一丝暖意,伸出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温柔的声音一下一下敲打我的心门,“你放心,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度过这段日子的。”
这段日子。
仅仅是这段日子吗?
可我想要的不是他陪我度过这段日子,而是陪我过一辈子。
苦涩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到嘴角,他说得对,我又不是他的谁,凭什么痴心妄想想让他陪我过一辈子?
摇摇嘴唇,最终还是说了声“谢谢”。
在宋皓的鼓舞下,我说出了一个尘封数十年的秘密。
石秋蕙的妈妈也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得了老年痴呆症去世的,她们家族有这种家族遗传病,传代遗传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在五十岁发病的几率为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她们家族大部分都会得这种病,一旦得了就无药可治,只能慢慢等死。
石秋蕙曾经很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成功怀上过,但是到了第三个月就莫名其妙流掉了,她为此伤心了好久,终于等身体和精神恢复过来后,又积极准备第二次怀孕。
然而,第二个孩子竟然也熬不过三个月就夭折了。在怀上第三个孩子后,她变得十分小心翼翼,既不和爸爸同房也不吃家里的东西,只吃张婶从乡下带来的糙米饭、农家菜,这次倒是顺利地捱过了第三个月期限。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会安然无恙生下来的时候,石秋蕙乘坐的车子发生了车祸,她半点事都没有,孩子却被撞死在了肚子里。
这次引产,引下来的是个死胎,再加上石秋蕙伤心过度,身体的损伤程度可想而知。后来她无论再怎么积极备孕都没有怀过孕,也因此患上了抑郁症,每天想着怎么把自己弄死,却都被爸爸救了回来。
再后来,我来到了他们家。
石秋蕙不喜欢我,所以才会对自己亲姐姐的孩子秦深深视若己出,把一切好的、秦深深想要的从我这里抢过来送给她,不惜让我受到难以承受的伤害。
现在想来,石秋蕙生不出孩子或许不是碰巧,而是我那未卜先知的爸爸提前计划好的。
他以一已之力骗了她十年,瞒过了发妻,更加瞒过了自己的父母。我依稀记得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总会骂石秋蕙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爸爸总是站在石秋蕙这一边,为她争辩,保护她,甚至不惜和爷爷奶奶闹翻,净身出户,和石秋蕙重新白手起家。
那时我总是感叹,我的爸爸是一个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爱妻如命的好男人,我未来的老公也要照着他的模子来找,可是我却不知道他在背后默默承受了太多东西,包括对发妻的愧疚,对石秋蕙那一种近乎病态的忍让与宠爱。
五十多岁,一道难过的坎,在身体日渐下降,家里纷争却依旧激烈,公司越来越不服从管理的时候,他在家里安装了针孔摄像机,用以监视坏人作恶,却依然选择喝下了那碗掺了河豚毒的毒汤。
是他自己的选择。
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
我已经说不下去了,眼泪流湿了我的整张脸,泪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身体黏糊糊的,就像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
宋皓紧紧地抱着我,“没事了郑晚,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说着这些话,我在他怀里放肆哭着,突然,感觉到一颗冰凉的水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半年后,石秋蕙病情恶化,于凌晨三点在家中去世,死的时候面部安详,好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一卷《前生之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