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6 莲镜无(上)
莲镜无于他,是姐姐,是母亲,是朋友,还是年少时候,所钦慕的人。
当随之寒终于在那座木屋子里见到真实的、活生生的莲镜无时,他竟至于不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是喜极而泣,亦或是怀旧惋惜,还是不可置信,又抑或可以干脆不管不顾,抱住她,告诉她,他很想她,很想很想。
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任务中死去的人是他。
他仍然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莲镜无时,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年幼的她太完美,完美地令人有距离感,像是不真实的莲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们的父亲一直是好友,所以他们很早就认识。她大他三岁,从小就是各种“你看别人家的孩子怎样怎样”中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做为男孩子,随之寒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比较,尤其因为比较的对象还是个女孩子。他那时老想弄点恶作剧整她,只可惜每次都被对方以一种广博的、似是对他的智商怀有同情心的眼光给噎了回来。好在之后他有了看起来比他更笨的随之暖,他终于可以耍他的妹妹玩,而不是被莲镜无耍着玩。
他和莲镜无互相厌恶、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厌恶,对方根本不鸟他的这种关系,仅持续到了黄色毒瘤时期。
莲镜无的父母入狱,她的祖父母被暴民当街打死。她曾经门庭若市的显赫家庭,一时间如大树倾颓,所有依附的人作鸟兽散。多么光鲜的门楣,破败只需要一天。
当时他的父亲刚去世,他们家亦不好过。而他的母亲冒着危险去将她从地下室里救出来时,她已经将近昏迷状态,却仍在颤抖,张开的眼睛里目光呆滞,仅差一步就要死去。
记忆中的她永远是骄傲的、完美的,疏离而又淡漠,神智远超同龄人。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鬼使神差般的,那时候,他接过了母亲手中的她,将她带回了本就已风雨飘摇的家。倚在他身上的她十分地轻,像是只有骨架一般。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莲镜无没有开过口。她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可有可无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母亲每天外出觅食,而他和暖暖就每天围在她的床前,想尽办法逗她笑。他原来圆滚滚的妹妹此时已经瘦得整张脸似乎只有一双大眼睛,但她却仍然如原先一般天真活泼。莲镜无全身冰凉,她就钻进莲镜无的被子里,像是一只小火炉一般暖着她;莲镜无不愿吃饭,他就发动妹妹一起不吃,两个人排排坐,睁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随之而响的还有他们肚子清晰的叫声。莲镜无实在没办法,终究还是会吃下一些;他们两个每天上蹿下跳,只想让莲镜无说一句话,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曾是他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直到有一天,随之寒晚上睡觉时,感觉到有人在旁边为他掖被子。他睁开眼睛,正看到莲镜无温暖的微笑。
“小心着凉。”
这是她一个月以来,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莲镜无不再封锁自己。她每天帮助他的母亲做饭,照料他和他的妹妹,将他们所处的地下室外口掩护地更好。当象牙塔里的女神终于走进人世间时,他发现,她其实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她的笑容开始有温度,她的骄傲开始成为他的骄傲,在母亲离去后,老师颓废了一阵子,而她那时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她一个人偷偷闯入高等医院病房,为暖暖偷来赖以生存的抗生素;她四处寻觅吃食,确保他们在老师带来的饭之外还能有额外的营养摄入。她闲暇时间将废弃的铁丝绕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人,送给病床前的暖暖玩,她能用各种破旧的衣服以及动物的毛填成一件温暖的棉被,三个人挤在一起,熬过寒冷的冬天。
在童年时期,她是他最后的灯塔。
他一直记得,黄色毒瘤爆发初期,他们三人最初遇见穿着军装的老师时,还以为他是来抓他们的。暖暖吓得躲在他的身后,他挺起胸膛,想迎上去,却被她抢先一步,挡在身后。
她依旧温暖地笑着,阳光灿烂到极致,仿佛世上所有的光芒都积聚在眼底。但处在她身后的随之寒却分明看到,她背在身后的手中握着的那柄刀片冷冽,寒光刺痛了他的眼。
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温暖动人的笑容,现在却成了盔甲;那么骄傲的女孩子,弹琴握笔的手,现在却拿起了刀片。
当时的老师叹息:“你们就是他们的孩子吧。”
当时的莲镜无依旧戒备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手就抚摸上了她的头发:“别装了,身后刀片收起来。我要是能被你伤到,我也别混特种兵了。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看,这是什么?”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子。瓶子中晶莹的液体在阳光下亮的刺眼。她几乎是同时愣了一下。
他把瓶子递给她:“你父亲的遗物。”他叹了一口气:“我会照顾你们。”
她沉默地接过瓶子,没有哭,但握着的刀片却嵌入手心,而她毫不自知。
老师蹲下身来,平视着他们:“我不管你们过去叫什么名字。现在开始,你,随之寒,你的妹妹,随之暖,而你。”他转过身去,看着她:“莲镜无。”
“世事纷繁,随之暖寒。心若莲镜,无有尘埃。这是我对你们的期望与要求。”
“你是哥哥,必要承受更多人世间的寒冷。你是妹妹,在承受他人给予的保护和温暖时,不要认为理所当然。而你。”他转向莲镜无:“我听说过你。小小年纪,你很不容易。而我对你的要求是,不论世事如何,不要让它影响你的内心。唯有无愧,方能不惧,强大的人之所以强大,在于他们心中仍记得最初的方向。守着你的本心,不要染上尘埃。”
世事纷繁,随之暖寒。他不知道他和暖暖有没有做到。心若莲镜,无有尘埃。她是真正地做到了。
当时,黄色毒瘤中后期,老师外出,他们三人终于遇到了最坏的情况。
暴民。
对于那些已经让仇恨蒙蔽了眼睛的人来说,无论他们是不是孩子,他们都是下贱的种子,活该被杀死,活该暗无天日。他们是毒瘤的来源,也是被报复的对象。遇上了暴民,他们这样的Z国J省的黄色血统一般毫无生还之机。
当时的莲镜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阿随,你要记得。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他们不懂能舍。”
暖暖尚不知情,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她,而他当时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会活着回来。”
她嘴角淡淡地勾起一丝笑容。那时的她虽年幼,却已美丽之至,让对面的几个男人看直了眼。直至此时,她又像初时他见她时,那般骄傲,那般疏离。
他要失去她了。
那时他心里刚冒出这个恐惧的想法时,她就已将他们一推,随即冲上前去,以身迎向那群暴民。她的声音凄厉:“跑——不要回头!”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他们不懂能舍。
他抱着呆滞的暖暖,在她说话的同一时间向老师所在的地方冲去。
他忘了哭泣,忘了愤怒,也忘了回头。
他不能陷暖暖于困境。莲镜无知道,所以她放心他不会愚蠢地停下。
直至跑到老师处,疯狂地摇铃,带他去救莲镜无时,他仍然记得当时身后那些男人桀桀的淫笑声。他们没有追来,是因为跑掉的不如留下的。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他们不懂能舍。而愚蠢的人之所以一蠢再蠢,是因为他们不懂忘却。他就是那个最蠢的人。
在那以后的几年中,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莲镜无。当时的老师带着他们冲向事发地点时,只在原地看到了一滩血,之后再没有她的身影。老师几乎是发动了所有他能发动的关系,去寻找莲镜无,却没有任何结果。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如果可能,请让我代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如果可以,请让她得到所有应得的幸福。
在那之后的几年,他们颠沛流离,老师去执行任务时,他就笨拙地承担起之前所有她所有的承担。直至那时,他才知道,溜进医院里偷抗生素,哪里有她说得那么简单,稍微错误的药,便会引发惨烈的后果。他必须要翻找大量的用药记录和药品介绍,还要提防着医源性各种病菌病毒的感染。他和妹妹对药物的敏感性相似,他在使用抗生素之前,对自己偷偷进行皮试,曾引发过严重的过敏反应;找寻食物,哪里有她笑得那么轻易,他需要提防各种人的白眼和毒打,他曾经被人踢进泔水车,最后,他九死一生地翻出来,在寒冷的冬天里,在冰冷的河水里认真地洗干净,回去若无其事地给妹妹讲故事;而用铁丝编玩具,哪有她做的那么轻松,他十指被刺破磨破,熬夜赶制,才歪歪扭扭做出一个根本不能看的小铁人。而那时的她,美丽的手曾只接触过琴键与画笔,又是怎样能够随意地编织出东西?没有一个人能天生熟能生巧,多少个夜晚,她借着月光一点一点地学习缠绕。
他终于成长起来,可是她却已不在。
而再一次遇到她时,已经是在黄色毒瘤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