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23 梦呓
随之寒知道,他与安瑟所看见的事物之中,相差一百年的时光。仍在梦中的他无法看到这里真正居住的精灵,他只能依靠安瑟来寻找目的地:“好。”
安瑟带他到了一个房间后便离开。随之寒四下打量,只看到安瑟的房间中青苔遍布,惨淡月光透进来,隐隐约约中,还可看见这里遍布蜘蛛网。、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随之寒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来不及计较什么,随之寒靠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在梦里,迷迷糊糊,他却听见了仿若是安瑟的声音。
“祭司,希蒙洛尔……侍卫,朗格汉斯……小女孩……玫儿……”
“皇兄……皇妹……父王……母后……”
一句一句,安瑟声音温柔而落寞,却像是雨夜闻铃,敲在人心口上,一阵一阵地发疼。
随之寒睁开眼睛。梦中迷糊的声音在现实中却清晰,正是在隔帘中传来。
这么晚了,他不睡做什么?难道在梦中梦游一天就不累?
随之寒丝毫没有自己占了人家床的自觉,轻手轻脚地下床,然后向隔帘走去。透过一个破旧的帘子,可见月光慢慢溢进来,满地水样的波光,轻轻荡漾。这里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星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照进来,点点滴滴,落满安瑟清瘦的身影。隔着那层雾一样的纱衣,他白皙的皮肤在夜色中几乎像发着光。
“格雷拉……不是格瑞斯……格雷拉……不是格瑞斯……”
“路维希是魔镜……路维希……”
他在做什么?
随之寒微微讶然,慢慢撩起帘子。
安瑟左手执着石板,右手拿着一柄刀用力地刻着。他手上的青筋暴突,双手伤痕累累,被划伤了无数次。他蓝色的血液流了满地,像是月光的固体。
随之寒震惊当场,他想上去拦住他,却在下一秒,顿住了身体。
“还有……随……随之寒……随之寒……随之寒……随之寒……”
安瑟一遍又一遍地刻着,直到因为太过用力,他手上的石板断成两截。石粉扬起,他整个人蒙在洋洋粉尘间,像是起雾一般。
随之寒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举起双手,而他手上的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安瑟似是漠然地看着自己很快光洁如新的双手,他坐在原地,月光映照下,精致俊美的侧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之后,随之寒看见他闭上眼睛,轻轻念着:“随之寒……随之寒……随之寒……”他的声音愈加低沉,几乎贴近了随之寒的心跳:“随之寒……是……朋友……不能忘……”
他的声音似乎中带着某种压抑着的痛苦。他捧着自己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随之寒……是朋友……朋友……是朋友……随之寒……”
一遍又一遍,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这个名字深深地烙印在灵魂中。他的痛苦似乎通过了声音,传达到随之寒这里。于是,随之寒莫名地觉得自己开始心悸,他只觉得心尖似乎有什么未知的病痛,慢慢沿着脉络传到他的血脉。
他……心痛。尽管他已经决定要和眼前这个人形同陌路。
“没有关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一定能认出你。”
曾经的精灵,这样向他承诺。
随之寒闭上眼睛,放下帘子。
每个人都说他智商低情商低,看来眼前的人比他更低。明明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明明缺钙缺铁缺锌,明明根本就记不住任何东西,为什么还要一直想要记住他的名字?忘记了……也没关系的。
反正他认得他。
难道不是这样么?
只隔着一个帘子,随之寒静静地听着安瑟如同梦呓一般重复着那一句话。直到最后,他听见安瑟顿了一顿,突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还是忘了啊安瑟……”
“他已经不把你当成……朋友了。”
随之寒呆立当场。然后,他听见安瑟似是站起来的声音。他也不直到自己为何突然觉得自己再无法面对安瑟,像是落荒而逃一般,他快步走回床前,假装睡着了一般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了安瑟站在他的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щшш⊙ttka n⊙co
精灵轻轻伸出手,似是要触碰他一般,最后,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然后,他听见安瑟的脚步轻轻,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随之寒失眠了。
一个个人影在他眼前晃过去。事态发展成如今这样,却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黄色毒瘤一直是他们的噩梦。直到如今,他还常常在半夜里惊醒,环顾四周,确定黄色毒瘤期是真的已经结束了,才能继续安心睡去。
他一直恪记着老师告诉他的名字。
世事纷繁,随之暖寒。心若莲镜,无有尘埃。
老师希望他能从黄色毒瘤的打击中走出来,无论之前世事如何伤人,他仍然能相信爱相信善良。他一直以为,他终于走出了那段梦魇,他拥有了心无尘埃的莲镜无,他拥有了温柔善良的妹妹,他拥有了嫉恶如仇的队长,他拥有了意气奋发的兄弟。他们就像是一根根标杆,为他一步一步地重塑着正确的道德观世界观。可他终于回头,却发现他已走得太远,而无论是在任务中死去的兄弟,被他亲手所杀的老师,因病离世的妹妹,而滞留异界的莲镜无,他们早就已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过去,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的想象。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们。
——一直都是你和哥哥在为暖暖牺牲。很多时候,暖暖想,如果我很早就死掉了,就好了。
她怎么会这么想?她也许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在有了需要保护的东西时,才会变得格外坚强。其实她的存在,才是他在那段时间里活下去的理由。可他为什么从未对她说过这点?或说,他为什么从未在意过她的想法?他见她笑了,就以为她是真的开心。他见她不哭泣,就以为她真的不难过。
他自以为是的把妹妹当做玻璃罐中蜜糖,自以为是地以为,不管他去不去看她,她都会是一样地甜美乖巧。但他却忘了,她会伤心,会愤怒,会绝望。不过仅仅只是蒙了白雪公主壳不到一个月,随之寒几乎就要抓狂,但他的妹妹却几乎不能动,每天看着单调的天花板,她在想什么?在他失约的那天,已经濒临死亡的她,在想着什么?
她选择成为了智能电脑。这件事,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他?智能电脑是Z国领先发明的,它的技术一向为绝对机密。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一切一切……他都在缺席。他根本就不了解他的妹妹。
还有莲镜无。她的噩梦,她的悲痛,他总是选择性地在忽略。在他心中,莲镜无一直是那个金字塔中的女神,她果决,她骄傲,她坚强,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他的支柱。他从未见过她流泪,他习惯于把她当后盾,他相信她、依赖她,可是,又是谁来教她坚强?
随之寒闭上眼。
还有……安瑟。
他厌恶安瑟对待人类时所用的手段。他觉得安瑟草菅人命,以种族论人。但他其实真正了解安瑟什么了?他自负局外人看得清楚,可最终他才发现,所有人都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最愚蠢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背负地多,但他身后有莲镜无,他身前有老师,他的身旁,有一直等待着他的妹妹。他们三人在若有若无中,为他撑起一个冰冷的世界中唯一的伊甸园。
而安瑟却背负了整个精灵国。希蒙洛尔已死去。朗格汉斯已死去。那个玫儿也死去。
他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用他自己,为剩下的精灵撑起了一个黑暗森林。
而他又有什么资格,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评判安瑟所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
随之寒望着天花板,慢慢坐起身。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安瑟……那就把随之暖所做的,莲镜无所做的,都算在我身上吧。”
过去我改变不了,未来,我会尽一切全力帮你。
次日,安瑟如同没事人一样地照样向微笑,他一手牵着还在沉睡中的安德森,一边对他说:“随,快,我送你们回去。快到早上了,我要入梦了。”
随之寒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他只觉得身周空气一阵扭曲,再睁开眼时,他和安德森已经到了精灵花园中他们所居住的地方。这里,天空已渐渐泛起淡蓝的光晕。已快要黎明。
安瑟转身就要瞬移离开,随之寒突然抓住他已近透明的手。
安瑟一惊,蓦然回头。
随之寒对他说:“忘记我也没事……”
——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
可是,下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只觉得周围空气一阵扭曲,然后,他发现,他就已和安瑟一同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随之寒刚站稳,只能匆忙地扫了一眼,确定自己的所在地——精灵皇宫!
而正在此时,精灵侍卫朗格汉斯正匆匆忙忙地破门而入:“殿下,不好了——”他一抬头,蓦然发现这里竟还有别人。他惊疑地看着随之寒,连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你你你——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在殿下的寝宫里!”
而此时,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刚刚照进明亮的落地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