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在杨二的摊位前耗费了一个星期,才让他重新接纳我。这个星期,我跟他当帮手,端茶送水,递工具,俨然成为徒弟,让过往的市民十分诧异。
有人说:“老杨什么时候收徒弟了!可喜可贺!”
还有人说:“这人似乎认识,但我记不起是谁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杨乐呵呵地解释:“这是远方亲戚,你们不要瞎说,不要瞎说!”
一日下午,老杨突然收摊,对我说:“走,回去!”
我惊诧,说:“这么早,收什么摊啊!”
杨二反问:“你不是找什么素材吗?你跟我回去,我告诉你!”
我呆了下,醒悟过来。连忙帮他收拾东西,用充满歉意的话语安慰老杨:“您放心,您的损失我一定会补偿!”
“说的啥话!”
杨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我犹豫一下,赶紧跟上。
杨二的家在棉纺厂内,90多个平米,一家三口住在里面,虽陈旧简朴,但也干净整洁,充满温暖和融的气氛。
杨二原来是棉纺厂的职工,工厂倒闭后,他拿起在部队锻炼过的技能,做了一名修鞋匠。虽然收入有限,但日子过的踏实。这么多年,杨二依靠自己的力量供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可以这么说,老杨的身上仍然散发出军人坚毅勇敢刚强的作风,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杨二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指着上上面一位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说:“这就是我的排长,他叫铁柱!”
我问:“他是怎么牺牲的?”
老杨潸然泪下:“他是为掩护我们牺牲的,就我们两个,我和黄建设!”
“这样啊!”我失声叫道。
老杨擦擦鼻涕和泪水,讲道:“本来他可以不那么做的,但是他非要去死!”
“什么?”我再次惊叫。
“参战前,他失恋了!所以上战场,他就没想回来!我劝过他好几次,他很固执。没办法,我没尽到战友的职责。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赎罪!我有罪,有罪,如果我不怕死,强行把排长拉出阵地,也许排长现在还活着!”
谈话间,杨二已痛不欲生。
我拿起纸巾,帮老杨擦拭眼泪,经过不懈的努力,才让老杨的情绪平复下来。原来,铁柱有一位深爱的女友,叫王雅丽,人长的端庄秀丽,是他高中同学,铁柱入伍后,他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王雅丽上大学后,还借用暑期时间来看过铁柱。但是边疆发生战事后,王雅丽突然写信过来,要跟铁柱分手。铁柱无法承受,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迎接敌人的枪弹,以死逃避这个残酷的世界。
在老杨动情的回忆中,我眼前浮现出铁柱在战场上的身影。
硝烟弥漫中,铁柱端起冲锋枪,对着山下进攻的敌军便是一阵扫射。
冲锋枪怒吼着,欢唱着。子弹如雨点射中敌人的心脏。敌军人马仰翻,一片慌乱。
杨二、黄建设两位稚气的战士,从后面的掩体中向铁柱喊道:“排长,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上级命令我们撤回!”
铁柱吼道:“不了!你们回去!我还有干掉几个鬼子!”
杨二苦苦哀求:“排长,求求你,跟我们走吧!只要活着,什么都有!”
“废话!你以为我是为那臭娘们,我才不会为她呢?你看,敌人又上来了,我不狙击,你们也不能安全撤回!”
山下,又一拨敌人冲上来。
铁柱咬紧牙,狂笑着,朝敌人扔一颗手榴弹。
轰隆一声,手榴弹在敌军中爆炸了。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铁柱回过头,朝杨二、黄建设怒吼。
“走吧!”杨二拉拉黄建设的衣袖。
“不行!我要跟排长在一起!”黄建设不肯离开。
杨二拽起黄建设便跑。“这是上级的命令,撤退!”
俩人翻出战壕,向山后面跑去,没
跑多远。一颗炮弹呼啸而至,砸在他们刚才隐蔽的地方。又接着,一排炮弹砸在铁柱的周围,泥头树枝石块象惊涛骇浪一样,冲上了天。
“排长------”
杨二、黄建设远远对着阵地,跪倒在地,痛哭尖叫。
四
当晚,我打开电脑,将铁柱的故事源源不断地写出来。这太感人了!我们的军人不怕敌人的枪弹,却中了后方而来的冷枪。就象八十年代媒体报出来的新闻一样,前方在流血牺牲,后方还在输送哑火的弹药。这实在是太令人痛心了。
稿子进展很快,将铁柱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的七情六欲,他的爱恨都跃然纸上,相信这个故事不仅能感动我自己,也能感动读者。让这个充满欲望、急功近利的社会再次重温那场战火纷飞的记忆,能够把急躁的脚步稍微停留下,思考下国家的未来。
初稿发给编辑看后,他提供一个很好的建议。稿子中只有杨二的讲叙,却没有黄建设的情感表叙。如果有黄建设的真实感受,作品将更加完美感人。我听取编辑的建议,决定再次探访黄建设。
黄建设可不象杨二那么容易接触,是一个刺手的角。我此前一行,需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我带足资金,干粮、水,再次踏向省城。
临走时,我在杨二那里借走排长的照片,在影楼放大,制成一个精美的相框,当做礼物,送给黄建设。
我想,既然黄建设如此在意那场战争,在意排长,那就不可能不注意铁柱的照片。
我的阴谋得逞了。再次见到黄建设,这老头态度仍然冷漠僵硬。可看到铁柱的照片后,便黯然神伤,不再对我吼叫。
他把铁柱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挂在屋子中间,然后立正敬礼。
“排长!你还好吗?我对不起你!”
黄老头跟杨二的表现出奇的一致。都是伤心流泪。
黄建设对我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一张排长的近影照片而耿耿于怀,现在你送过来了,我很感谢!”
老头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我窃喜,看来计划快实现了。
接下来并不难以预料,黄建设和我坐在桌子边,喝茶聊天,谈论那场战争,还有排长的故事。
我把杨二的讲叙原原本本告诉给他。又问:“王雅丽真的这么绝情?她是哪里人?你还记得她是那个地方的?有她的地址吗?排长到底是为了王雅丽,还是为了你们俩个牺牲的?”
黄建设听后,脸色惨白。他一字一句,似乎想证明什么,冷冷地反问:“你相信杨二的话吗?”
我猝不及防:“我,我。。。当然相信,因为我没经历那场战争!”
黄建设拍案而起,狂笑一声。“难道你真的相信我的排长是一个胆小怕事,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一名军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你看看我,到现在一个伴都没有,家徒四壁,啥都没有,我照样活的好好!难道我的排长不如我!我告诉,杨二在撒谎,在撒谎,你不能把我的排长写成这样!不然,我跟你没完!”
说完,再次下达逐客令。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敢强留,只得匆匆离去。
回到我的家乡孝昌,我再次陷入困惑中。这篇稿子到底写不写?该如何写?铁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怀有怎样的目的牺牲的?是为国捐躯,还是逃避事实?到底有没有王雅丽这个女人?黄建设和杨二到底谁在撒谎?
我找不到答案。
虽然事情一筹莫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总有一个人在撒谎。
我把心思向编辑倾诉,编辑笑:“要不,按原来的样子写?这样不会自寻烦恼。”
我拒绝:“不行,既然开始了,就要事情做到底!”
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不懈的努力,就一定会找到正确的答案。
于是再找开书店的朋友,听了我的讲叙,他也大为震惊。他为我提供一个更直接更有效的途径。那就是去找原来的团首长,已退休的江南军
区司令员梁烈将军。或许,从他的嘴中可探询出准确的消息。
寻找梁烈将军谈何容易,他曾经是声名显赫的人物,想找,不一定能找到的。书店的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到具体的地址。
梁烈将军现在广东长德军干所内。
我们迅即启程,奔向广东长德。
五
抵达长德后,很顺利找到梁烈所在的军干所。见到将军很容易,向门卫报明身份,说是老战友和作家探访,便进去了。
梁烈七十多岁,身板仍十分硬朗,我们走进他家时,将军正伏案挥笔,在写有关三十年前那场战争的回忆录。正好,有了谈话的共同点。
老战友见面当然是唏嘘不已,感动异常。将军不停地询问战友们的状况,直到朋友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切都好时,老头才安下心来。
将军说:“战争过去了,人还要继续活着,只要都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朋友向老首长说明此行的来意,想问问铁柱当年的情况。
将军沉思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记得这个铁柱,他是一名很好的军人,勇敢,肯吃苦,也服从命令,军事素质在全团名列前茅,几次大比武,他都拿到很好的成绩。本来前途无量,但是在生活作风上出现问题,才让他受到影响。他牺牲后,本来想授予他一级英雄勋章,但有些同志不赞同,所以只评了个烈士!我也无奈啊!但这也是现实,这么多年来,死去的,活着的战士,时时刻刻在我脑海中穿梭,我有愧于他们,所以,我才静下心,写这本回忆录。”将军泪眼婆娑,指着书桌上一叠厚厚的稿纸。
在将军家逗留一天,铁柱的影子在我心目中开始鲜活起来。他年轻,英俊,勇敢,善良,多情,易冲动。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为了战友宁愿肝胆涂地,在战场上英勇顽强,奋力杀敌。他随同部队,在边境反击战打响的第三天赶赴战场后方,是第二线的预备部队。在长达几个月的驻守中,他爱上了部队驻地的一位有夫之妇,由于年轻,情窦初开,他初尝了禁果,被老乡举报,最后受到部队处理。牺牲后,由于此事的影响,让他荣誉勋章成为泡影。
告别梁烈将军后,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铁柱到底是英雄?还是人们唾弃的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说他是英雄,可道德的枷锁已将他永远套住,说他是坏人,可他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分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梁烈将军与杨二、黄建设的话都不一致,到底谁是真正的事实?梁烈可以提供一个大概的情况,但太粗犷了,没有细腻的枝叶,如果作品就这么干巴巴讲叙,肯定要受到读者的非议。作为一位曾经的军人,我的经历告诉我,一个团长不会详细记起一个普通军人的状况。有可能,将军的印象也有偏颇,或者说部队当时战事紧,也没认真调查。
会不会是一个误会?
我幼稚地认为。
好算将军给我提供一个新的线索,他说,在友谊关军分区,也许可以查到当年的档案。他给我一封亲笔信,有了这封信,可畅通无阻的调查那场战争有关的资料。当然是有限的。
去友谊关我是一人去的,朋友因为有事,要回家,不得不与我分手。走时,他握紧我的手,叮嘱我保重身体,劝我别太执着,又说十分感激的话。
总之,他很矛盾。
友谊关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城市,从繁华的街道上,过往的人群中,你无法找到当年战争的记忆。想当年,这里是屯兵重地,也是战略前线。
历史象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三十年前兵戎相见的地方,如今成为联系双方友谊,商贸往来的黄金口岸。往常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场面转眼被笑颜逐开所代替。只有烈士的英魂仍飞翔在那片熟悉而陌生的边境线上,做着无谓的,又出自国人需要的坚守。
战争,毕竟是人类的天敌。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或许我没有这次友谊关之旅,那么铁柱可能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宁可没有这次采风,也没有这部小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