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节子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吊完最后一瓶水就可以回去了。
我在窗前坐着,吊瓶挂在旁边的墙壁上。今天的太阳很好,屋子里充了满室的阳光。微微地风拂来,漾起了层层细细密密的金色波浪。
这里是三楼,窗外的景物是碧蓝的高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刘随终于来找到我了,真好。
可是我那么自私又残忍地不辞而别,他会不会怪我呢?
他瘦了好多,和我一样,嶙峋突骨。我还记得不久前曾夸过边成的腰很细,然而现在,我与我思念的刘随,各自都是病态的瘦。
"叭"地一声,门开了。我知道,刘随给我买早餐回来了。
他将矮桌挪至我的身旁,把早餐放好,又在窗前试了一下风度,稍稍拢了拢窗,没有全关。他在我身旁坐下,一一将食物在我面前排开,全都是流食。
他紧紧抿着唇,一丝不苟严肃得不像话。他看了一眼我正在吊水的手,便端了一碗细菜小米粥,用调羹搅了搅,满了一羹,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乖乖地张开口吃了下去。没几口便不想吃了,他又换了另一碗,我照例吃了几口,不多久便又吐了。
刘随皱着眉,紧紧地久久展不开。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全身一僵。
"刘随,"我的声音又细又哑,"我不喜欢吃这两样,所以才会这样。"
他抽回手,怔了一会儿。"那你要吃怎样的?"他问。我知道,他是想去找医生,可是,就算是找医生,也没有办法啊。
"我吃那个,芹菜豆芽的。"我指了指他身旁的一碗,刘随又端起那碗照例喂我,我吃了下去,刘随等得久一会儿,才再喂。
"你也吃。"我说,眼里总是热热的。
他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也不再吃了。他偏头看着窗外,淡淡的天空,淡淡的眼色。
我看着他忧伤的侧脸,只觉得眉宇里有无可奈何的放松。我就那么凝视着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猜都猜不出。
他却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又和一位护士回来了,护士帮我抽了针。
刘随拉着我,一手提着行李包,拦了一辆车。
我想和他说些话,哪怕一句也好。
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忽然想起了那间叫"幸福"的房间。那位和义江一模一样的君王,还有那位与我模样般的王后。
消失不见的某位,是因为从没有记起。
心里闷闷的,我便用力抽回了手,不经意间撇见刘随的脸色,竟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其实有时候,我并不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比如,我对未来的预见。
(二)汪豆豆
门铃不紧不慢地响起,边成在厨房里忙着做菜,我便悠悠地踱至门口开了门。
方节子站在刘随的身后,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是一如既往地惨白。我侧身让他们进了,他们各自一言不发,像是吵架了一般。
边成做的菜一一摆在桌上,独独给方节子炖了一小碗小鸡蘑菇汤,熬了几样粥。我感慨于他的心细,却难过于他的心意,不知是向谁而发。
方节子的肠胃,怕是好不了了。
她吃饭的时候,总是一手拿筷一手揽茶,没吃一会儿就去洗手间,回来又继续吃。我也寥寥没有什么胃口,我看方节子的时候,总是看清了她眸子里的暗灰颜色。因为生病吊水的时间太久了,她原本睿智的琥珀色眼睛已经有些涣散了,像是,死而复活的人。
又勉强吃了几口,我只觉得精神懒懒的不想动。正准备起身回房躺着的时候,慌乱发生了。
方节子毫无征兆地吐得稀里哗啦,难受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捂住嘴巴,咬紧中指才能忍住哭泣。
我突然想起那个叫曾依的女孩儿,因为节食长期受饥饿最后导致肠胃疾病,什么都不能吃,不断地手术最后还是没能留住生命。
边成小心翼翼地给方节子顺着气,我有些郁闷地看着刘随。他正瞪着双红的眼睛看着边成,嘴角留了一个很小很僵硬的弧度。
"呵呵,"刘随冷冷地笑看着刚刚恢复了的方节子和一脸焦急的边成,"真好,真好,"他说,"才几个月,呵呵,唉,可怜 的我啊,呵呵……”
我急忙过去将边成拉回身边,紧紧地拽着他。方节子站起身,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和脸色,只听见她的声音里有无比的“真诚”。
她说:“刘随先生,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我不会忘记的。”
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赶紧上前去拉方节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随将手机砸到她的脚边,那张照片,那么唯美。
那么讽刺和令人难过。
方节子蹲下身将手机捡起来递给刘随,竟是笑了,没有半分勉强。"既然看到了,那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还要过来?"
淡漠与恭敬染和,刘随也淡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美好,像是在安慰和嘲笑自己的愚蠢,令人心疼。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
他一仰头,我却猛然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你们不要吵架,"我说,明明想念得要死,却又如此用倔强来伤害彼此,不容易的见面,以后会更难。"
不知道刘随有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只是遥遥地看住方节子,温柔又怜惜,却又不是像在看她,像是在看她灰暗眸眼里可怜的自己。
他说:"嗯,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节子,我愿意陪你去流浪。
他说,那件毛衣我发现了它的秘密。
他说,我给你的承诺,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不管一辈子有多长,我都要陪着你。
陷入长久的沉默,方节子淡漠疏离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终归是认命了。纵使她眼里有力挽狂澜之势,可终是,平静得如一潭深澈的湖水,溶解了刘随眼里的星光。
我说:"刘随,那不是真的,那是我PS 的照片。"
边成一怔,缓缓收回了放在我肩上的手,只留下一片冰凉的温热,在冷冷的空气里渐渐荒凉。
"豆豆你可知道吗?"方节子转头看我,"你猜那曼珠沙华到底是谁画的?没有错,可不就是我的手笔。连青儿跟我一点都不像,那些都是我教她的。她是个笨拙内敛可爱的女孩儿,她只是想在边成心里留下小小的但却足够深刻的脚印。她很可怜,也很好。你知道吗,她有一颗可以救边成的心脏,但是我却没有。她有永远像向日葵般热情满溢的笑容,但是我还是没有。当然,你也没有,你、你们都没有,她让我教她,如何能把那一脚踩得深一些,我说我们一起踩 。这就是两个自卑女孩的约定呢,可悲的是,她让我脑大无干的模样种进了边成的心,我也偷偷踩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到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我踩的那一脚比她踩得要深许多,我们不是没有追求的孩子,可是当时的边成,是以一种怎样的骄傲姿态闯进我们的生活呢?不是倾城的笑,不是放荡不羁的自由,不是他高与其他的男生,而是他叼着烟卷眼中淡漠一切的那个模糊的轮廓。眼里惆怅的花色,绚烂了我和青儿的世界。她是向日葵,我却只是野百合。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会淡定和雍容高傲,我是后来学会了,那么一种蜷缩自我保护的姿态。
那个时候,边成并没有多么喜欢我,我只是他车窗外的一支野百合,借着身旁夺目的向日葵偷走了游人的眼球,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努力盛开自己,再也不顾当年的那朵向日葵。
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年轻。年轻得渐渐忘记了多年前与朋友的约定,我们说,要一起好好爱一个人,好好地爱他、疼惜他、帮助他、给他金色的幸福。可是怎么办?那支野百合不再喜欢那么卑微地承受偷偷爱一个人的苦,她背叛了约定,只因为眷恋了另一份温暖,那么真实明媚地存在。"
"那么真实明媚地存在。"方节子又沙哑地重复了那一句话好像看到了列车站外那两朵相互偎依的小花。
一朵是向日葵,一朵叫野百合。
共同爱上了凡间的男子,修化成人,极尽怜惜和妖娆。后来,向日葵花光了所有的精力给男子治病,野百合也日日哭泣愿男子一世平安。后来,男子好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向日葵的女孩儿和一个叫野百合的可怜虫。
花纱嫁错了郎君,成了丝瓜的村妇,却每天都有一头金色明晃耀眼的幸福。
原来,幸福并不是纯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