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
福晋的眼死死地盯住我,问道:“你心里中意的到底是谁?为什么我听说,你谁也不想嫁?”
只是听说么?
我默然起身,走到栏杆前,依着杆,由高往下俯瞰,整条大街的繁荣喧嚣尽入眼底,人来人往,有脚步匆忙脸带倦容的,有兴高采烈勾肩游玩的,有努力叫卖讨生活的。纷纷杂杂,那喧嚷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而我与那世界隔着一片透明的光墙,无法融入。
“你为什么不说话?这问题这么难以启齿吗?”身后,八福晋咄咄逼人,执意要求一个答案。
这个问题有多难?我合上眼,下意识思索着,然后,我幽静浅笑,体会了那个答案。
欺了人,瞒了已,得了爱,也避了情,最终,也无法躲开内心深处那最深沉的渴望。
回身走到摆满了酒菜的桌前,自行倒了杯酒,囫囵一吞,酒不解愁,苦涩更增,我又猛倒了几杯。为何不醉?人不说一醉解千愁吗——
“喂——你当这酒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么猛灌?”八福晋没好气的斥道,瞧了眼将倾的酒壶,掉头朝门外候着的跑堂交代,“再拿些酒来,要上好的!帐算到这公子身上,放心,瞧他拎着那一袋子钱,一个子也少不了你的!”
淡淡笑着,心思幽转,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觉地一杯杯的满溢,又一杯杯的空出——
突地,一双纤手覆在我手上,我一愣,抬头看到八福晋不悦的摇头,“虽说这酒钱算你的,可你好歹也自己节制一些,你的身子才有起色,尚未完全复原。”
嘴角轻扬,这个福晋,连关心人,也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的。
伸手替她斟了满杯,浅笑道:“八福晋,不知安心有没有这荣幸,请你共饮几杯?”
八福晋只犹豫了瞬间,一矮身在桌前坐下,扬着头道:“虽说这酒比不上宫中的佳酿,但在民间中,也算是上品了,有好酒我岂有不喝之理?更何况,你是我特地叫来的,哪能让你喧宾夺主?这席酒,我请了!”
我赞然而笑,多么洒脱的女人,完全没有时下女子扭捏拘谨的习气,很对我的胃口,举手一敬,我笑道:“福晋,这酒谁请都无所谓,反正酒好,人好,就够了,来,干!”
几杯酒下肚,八福晋的脸艳如桃李,眼色微酽,指着我道:“你别一直避着,才刚我问的事,你还没答我!”
这人,没得个答案,只怕放不过我去。
我喟声长叹,“福晋,同是女人,你看看我,说实话,你觉得我好吗?”
福晋闻言一怔,倒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而后,撇嘴直言:“说实在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个阿哥喜欢你,说起来,你的相貌不过清丽,可人,你算不上,温柔贤淑,这词也不该你,琴棋书画,听说你是不行的,最多,也就能哼两句新意的小曲。”
说到这,福晋眼中闪过一丝妒意,白了我一眼道:“你也就是靠这新意曲儿,引起阿哥们的兴趣罢了——谁人不喜欢新鲜玩意儿?等听得多了,人也腻歪了,还不是丢到脑后去。再说,皇家人可是那么好当的?像我这类名门望族出身的,针技艺工就不说了,自是有下人打点,马虎会一些也就行了。我们从小要学的,就是怎么服侍男人,侍候家长,学着怎么当家主事,怎么应对回礼,这些个女儿家该会的东西,我想你一定不行,说来,你除了言议新论之外,还真没什么好的!”
淡然一笑,我并不在意福晋的言下讥讽,幽叹道:“是了,福晋,连同为女人的你,也看不出我的好来,你说,我凭什么能捉住他们的心?”
福晋盯住我,细审我的神态,似乎要辩白我话音的真假,“话虽如此,可四哥,九弟是真的对你有情,你为何不抓紧眼前所获的?他日生下一男半女,就算有一天恩宠不再,你下半生也有了依靠,不好过你孤身一人在外飘零吗?不过说到这,我该问问你,你到底中意谁?这两个男人,你总该选一个罢?总不能这样混着,这样——这样,算个什么回事呢?”
我直视福晋许久,始开口:“福晋为何执意要一个答案?安心无论选的是谁,都与您无关吧?”
福晋脸色一僵,尔后倨傲地仰起头道:“谁说与我无关?看上你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四伯,一个是我九叔,他们是兄弟,偏又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非我多事,而是此事关系重大,一不小心,闹出什么丑闻来,丢的可是我们皇家的脸面。不由得我不小心。”
我默然地瞅着福晋半响,直到她不安的移开了视线,我才叹道:“我两个都不选。”
这个在她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怔忡,半响,气恼道:“你这是搪塞我呢!”
我诚恳地看着她道:“福晋,我不会对你撒谎,在你面前,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福晋定定地看着我,沉默了会,启唇问:“此言何解?我何能得你另眼相待?”
我浅笑,“原因有两个,福晋想听吗?”
福晋毫不犹豫地点头。
“第一个原因是我喜欢你,福晋,您也别问我为什么,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只是凭借着一种感觉而已。”
静默了会,我轻叹道,“第二个原因,是我很羡慕你,因为,你拥有着我没有的勇敢与无畏。你能毅然决然地对一个男子投注一片痴心,不得回报仍无怨无悔,就算他从未对你在意一分,你仍在他身上投入了全部的情爱,只这一点,已然让安心佩服。”
福晋美目凄迷,低叹涩道:“这只是因为我太傻而已。”
我认真的看着福晋,“可是,安心却欣赏福晋的傻,这世上,能傻而认真的做一件事的人,能有几个?”
“那么你呢?那么多阿哥将心落到你身上,连他也——你可有一丝感动?”
我笑了,“有,有感而不能动。”正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格外喜欢这位敢爱敢恨的女人。
“为什么?”福晋追问,忽地,她恍悟一笑,“难道说,你还没遇到能让你真正动心的人?”
“是吗?”我心头无法克制地泛上两个身影,心绪倏地一乱。
“遇到了。”我淡定地说。
“是吗?是谁?!”福晋兴奋地凑上前来,瞧见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好奇,我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在等我答案的,不仅仅是她。
恍惚了会,我飘渺一笑,“不论是谁,我都不敢要。”
得不到答案的福晋不由的气恼,“只要他也喜欢你,你又有何不敢要的?矫情!”
苦苦地笑着,我喟然长叹,“福晋,其实,我是一个很胆怯的人。”手上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子,仿佛这样,就能略微平复我内心的悸动,“我和你不一样的,福晋。如你所说,做为女人,时下女人该会的一切技艺我都不会,琴棋书画不行,持家本事没有,说来,我简直一无是处。况且我的性子又随心所欲,不喜受约束,而且厌恶宫中的繁文缛节,只想着清闲度日。进宫做宫女近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是盼着出来的。像我这样的女人,若要进那规矩繁多的高墙内院过一生,只怕会活不长的。”
叹了又叹,我继续说:“福晋,你也说了,阿哥们喜欢我,是因为我与众不同的言论,除此以外,我自己也挑不出我的好来,这样的我,实在没把握能长久地抓住男人的心。”
八福晋一直蹙眉倾听,这时不由说道:“你也有你的好,何必这么妄自菲薄?”
我闻言苦笑,“福晋,我哪有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不管我选的是谁,我如何能够保证,他们一定会对我青睐有加,恩宠不衰?皇子的福晋和妾侍们,论容貌,论智计、手段、背景的,哪一个不比我强过百倍?就算我有爷儿的宠爱,也肯定斗不过她们,而我,纵然拥有爷儿一时的宠爱,却也敌不过那似水的流年,红颜弹指老,我的容貌并不出众,而爷们的身分,注定了他们身边总会有更新,更美的女人出现,若有一天我失去了他们的情爱,它日的境遇,只怕是无法想像的不堪。”
抬手抚胸,想要止住心头刺痛,“福晋,哪个女人不想要有个心之所系的男人一生疼爱呢?我也是个女人,有着普通女人的愿望。只是,福晋,我不敢要啊!我没你扑火般的勇气,是因为,我害怕。”停顿了会,我酸楚一笑,“我说了,我是个胆怯的人,因为清楚自己的感情——不敢要,不敢爱,是因为怕自己要了之后的痴狂。当我站在远处观望时,我可以守着自己的心,冷然以对,可如我一旦接受他们中的一个,我会放下所有的感情,会贪心,贪情,贪爱,我会要求他将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在他做不到时,我会妒嫉,会争,会抢,会日甚一日的抱怨,会逐渐因嫉恨而变得面目可憎。福晋,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整日抱怨,争风吃醋的女人,我不敢想像有一天他们会因为我太爱而不爱我,那样,我会连死的力气也没有的。”
福晋默默地望着我,眼中那神色不知是同情还是哀伤,这就是这时代女人的悲哀,倾尽所有只想换得良人一顾,如同八福晋,一生情牵,到头来,却连一丝倩影都无法驻进八爷心头,一个妻子,却只是棋子,这是何等的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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