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逝

双逝

过些日子就要回銮了,皇上下了旨,要在腊月二十三前回到紫禁城,营帐里,又是乱哄哄的人声鼎沸,太监宫女们来回穿梭,大冷的天,可做人奴才的,都是满头大汗,恨不能多长两只手来,好收拾东西。

大帐里,康熙已用完了膳,帐里,还候着太子和八爷,我强自镇定,轻声指点着手下的太监宫女尽可能快的收拾东西。这是第一次,我离太子如此的近,以致让我的心口不时掠过一股寒意。我的腿脚有些发软,头晕沉沉的,眼神下意识地远远躲开,不敢去看太子那暴戾恣睢地眼神。

“皇阿玛,刑部呈上的南山集案,已由九卿会审定案,折子今日呈上来了,请皇阿玛定夺。”那温文恭敬的声音,是八爷的。我心下有些着急,想尽快出帐去,偏偏那几个小太监收拾得慢,我又不能出声催,只好尽翻白眼瞪,“这等大逆不道之人,还用得着定什么,就照九卿议定的,主犯戴名世寸磔,方孝标虽死,罪责难逃,戮尸,亲族内,凡十六岁以上者斩!”太子尖锐的声音响亮,透出一股噬血的狠意。

文字狱!我心中浮出了这个词,大清入关以来,有那么个别汉人书生,思念明朝,不满清朝重重压制汉人情绪的,都诉之于笔,其实也就这么点迂腐之气,发发口头牢骚,真遇到生死关头,那丁点文人志气连一根针都挑不起。偏偏满清皇帝的神经都很脆弱,因是外族入主,对汉人文章中一切能够得上影射,暗示,甚至可以说是牵强附会反清复明的字句,都会一追到底,满门抄斩。

这南山集案,不过是又一血腥文字狱罢了。指挥玉儿和艳红把案几上的火锅撤了下去,耳边听到康熙轻咳了两声,声音平缓:“老八,对这九卿定案,你怎么看?”我的耳朵不由竖起,听到八爷不紧不慢地道:“回皇阿玛,儿臣认为,戴名世虽犯大逆之罪,可他是康熙三十六年进士,任过翰林编修,这刑部定的寸磔,似乎过重。”这八爷,真会讨皇上喜欢,知道皇上仁政,顺着皇上的意说了自己的看法——也是皇上的看法。

“八弟,这等乱臣贼子,专以文字煽惑愚民,诡立邪说,灭九族都不为过,如今已是法外开恩,留他宗嗣,充为奴役而已。”太子冷哼道。

看着太监们把最后一个几案撤下了,我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随着几位小太监退到帐外,心中记着八爷,不禁在帐外顿下,听到帐里模糊地飘来皇上的话语:“这戴名世,朕曾在朝堂上见过,不过是一个死读书满口子曰之人,这案株连众多,朕看了看刑部报上的人数,竟达数百人。朕念戴名世也曾进过两榜进士,老八,你拟一旨下刑部,戴名世改刑斩立决,其他照议。”果然不出所料!我唇边抿着一抹笑意,这八爷,这着棋下对了。

咳!咳!耳边传来的刻意咳嗽使我回过神来,见三力站在帐外,手握成拳放在嘴边,眼角眺了我一眼,我猛地醒过神来,呀,我竟站在大帐外不动,这样子,有探听之嫌了,身上惊出了薄汗,四下溜眼,幸好这天冷,外边除了巡逻的侍卫,没什么人走动。丢给三力一个感激的眼神,我急忙走开。

直到当值的帐外,远远见玉儿和一个背对着我的太监比画着什么,我加快了步子,及到跟前问道:“玉儿,怎么了?”那太监听到我的声音,猛地回过头:“安心姐姐!”我一愣,仔细打量几眼,才认出是御器房的小全子,当年他曾在我手下当差,是个实诚人,见他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就随了他叫我姐姐了,几年不见,他长成了一个大小伙,样子变了好多,我竟一眼认不出来。

玉儿在旁笑道:“姐姐,这位公公急着找您,来了好一会了,我说您当值,还没过来,他竟不信。”我见小桂子面色青煞,担心地问:“小全子,怎么了?”小全子张口要说,又犹豫地盯了玉儿一眼,我淡淡地道:“不防事的,你说罢。”小全子望望四周,见没什么人,才急切地道:“姐姐,双喜不好了!”

什么?!我陡然一惊,面色煞变:“怎么回事?前两日我见着了她,她不是好好的吗?”小全子四下溜了眼,顾不得玉儿惊异地眼光,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道:“昨儿夜里,我听说宫女帐里有人得了急症,也没往心里去,可今儿早上一起来,人都说病的是双喜,传了太医来看过,也查不出是什么病来,我在帐外打听了一下,太医竟说是尽人事罢了。”

我的头脑一阵发晕,脸色苍白的抓住小全子的胳膊问:“你听清楚了么?真是双喜?”小全子眼含泪水,点头道:“姐姐,是双喜,听太医说是得了绞肠痧,双喜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姐姐,你快去看看罢,迟了恐就——”

这突然的讯息让我惊惶得六神无主,甩开小全子的手,我猛跑几步,忽然记起我还在当值,顿住脚,我凄凄地向玉儿望去,玉儿脸上也有惊色,见我看她,点头道:“姐姐,您去吧,这有我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颤声说:“谢谢。”扭过头,我拼命地往双喜那跑去。

双喜帐外,围了一堆看热闹地宫女们,我冲过去扒拉着往里挤:“让让,让让!你们给我让开!”帐内,点着一根燃烧将尽的烛台,我定了定神,看到双喜脸色死青,双目紧闭地躺在榻上,我扑了过去:“双喜,双喜——你怎么样了?是姐姐,姐姐来了!”双喜微微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突然低吟一声,手按腹部弓起了身子,咬紧牙关,阖上眼直喘气,我惊惶地跪在榻前,扶着她问;“双喜,很痛吗?为什么痛?吃坏肚子了吗?”

双喜腰弯了,弓成虾状,全身巨颤,痛苦地□□着,一个字也无法答我,她的呼吸急促紊乱,面色铁青,透着阴森的死气,额上冷汗涔涔,痛得整个脸都扭曲了。

“老天!双喜,你到底怎么了?太医呢?太医在哪?!”我惊慌失措,扭头冲帐外叫到:“太医!快去叫太医!”帐外,人头蠕动了一下,又静了下来,不一会,小全子奋力挤了进来:“姐姐,我刚才叫过太医了,他就过来。”

“安婉侍。”一道温柔地女声在我耳边迸响,我晕沌的脑子震了下,才意识到这帐里还有其他人,我呆滞地对上了秀月悲伤流泪的面孔:“安婉侍,太医刚走一会,说是去开一副药,尽心罢了。”她温柔却又清冷地声音刺入我心底,我疼得呼吸停滞了一下:“不!不会的!”我摇头,满脸地不置信,双喜是那么乖巧的女孩子,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的!不会——

“双喜!”我扑过去搂住她无意识抽搐地身子,“双喜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我泪泫然而下,哽咽出声,手,一下下抚摩着双喜的背,双喜无力的喘气,眼白上翻,手脚已经不自主地抽搐,□□声几不可闻,“双喜——”我哭喊着,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力逐渐消失。

“太医呢?太医——”我抓住一旁的小全子,泣不成声:“救救双喜,她才不到二十啊!”小全子抬手拭泪,抽泣着道:“姐姐,太医说他来,也只是尽人事而已。”正说着,听到双喜扯着脖子尖锐地喘了几声,拼尽全力叫了声:“娘啊——”握在我手中的手往下一沉——

我呆呆地看着面色如纸的双喜,心底生出寒意,全身颤抖得要支撑不住,耳边是小全子和秀月哀戚地哭声,我呆呆地坐着,慢慢的,一个认知击入我脑海,这个可爱善良的双喜,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呜咽一声,哭得肝肠寸断,直到抽搐得几乎昏厥。

身边,宫女太监们来来去去,几个老宫人避退了左右,帮双喜更了衣,在营里猝死的宫女,要立即送到营外去,免得煞气冲了皇上。小桂子架着泪水流干了的我,站在帐外看着,一张草席子卷住了双喜,放到了一个担架上,两个太监抬起,往营外去了。

风,呼啸而过,在地上卷起了旋涡,天空阴暗暗地,双喜小小的的身子躺在担架上,那么的凄凉,短短的草席子卷不全她,随着担架的晃动,双喜的一只蜷曲的手坠落在架旁,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不!”我惊恸一声,要追上去,小全子和秀月一人一边拖住了我,秀月泣声道:“安婉侍,你让双喜走罢,别让她放不下,这会子去了,说不定她可以投个好人家。”是吗,我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和双喜一起生活欢笑的点点滴滴,这个只想着出宫后好好偎依在娘怀里撒娇的丫头,走不出这高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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