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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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我正在院里翻晒两个月来收集的花叶,玉儿气喘吁吁地跑来,惊惶地对我叫道:“姐姐,秀月姑姑没了!”

我心头一凉,手上的剪子把掌心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伸掌摁住,我脸色些微苍白地问道:“这话怎么说的?是几时的事?”

玉儿声音微显急促:“我是才听得小全子说的,前几日连下着大雨,和秀月姑姑住一个院的翠儿,就说没见秀月回屋,当时都说姑姑上哪避雨罢了,都没往心里去,可连着几天没见姑姑回来,翠儿瞧着不对了,就报了御器房的首领太监桂公公,派了太监们四处查了几日,也没见着人影,人都说秀月逃了,可这园子里外里铁桶似的,逃也没处逃去,正没处想时,领差在湖里清理败荷的小太监见着了姑姑的尸首——秀月姑姑竟是不小心落了水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我恍惚的立着,低头不语,看着自己的手张张合合,脑海中一片空白,“姐姐?你没事吧?”一旁的玉儿瞧着我的神色不对,忧心地唤了一声,我醒过神来,勉强扯动嘴角,“我没事,玉儿,秀月的后事理了吗?”

玉儿黯然地道:“姐姐,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有什么后事?不过是一副薄棺裹了出去罢了。”

至少她保全了家人。

我心中有数,若非如此,秀月又怎么会死?该说的说完了,八爷必不会让她活着等太子回来,他要的是太子在皇上身旁布的脉络,不是人证,八爷不会傻傻地将秀月呈给皇上——太子回来了,若到时秀月反咬一口,八爷反倒作茧自缚。

我全身猝然疲软,随手将剪子一丢,我对玉儿道:“玉儿,我要你拿的东西可得了?”

玉儿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上,“得了,我私下里和御药房的赵喜拿的,不多,也就三钱,姐姐,你要麝香做什么?”

我接过纸包,不动声色,“没什么,不过是想试着配些香料罢了。”麝香,除了会让孕妇滑胎外,还可避孕。

玉儿伸手搅拌几下箕中的干花,眉头皱起,不掩嫌恶之情,“姐姐,你是要与这夹竹桃花配么?我瞧着这花有股恶味,我不爱它,怎么姐姐你倒喜欢?”

我眼神微微一闪,淡淡地道:“各入各人眼罢了,玉儿,我累得慌,要回屋躺躺,晚膳不必叫我。”

“姐姐?”玉儿在我身后轻唤,我无心理会,径直关上了房门。倒下榻前,我瞥见铜镜中自己漠然的眼神,心中漫上悲意,那双手的血腥,是洗不去了。

又是珠宝玉饰。

微挑纤睫,我看着桌上这一盒子珠光宝气的首饰,却没有一个普通女人该有的喜色,感觉它们就像在嘲讽我一样,让我无地自容,不知该怎么重拾自己的尊严。

“永敬,东西您拿回去吧,我安心不过是个奴婢,用不上这些贵重的首饰。”

努力地别开眼,不让自己再盯着那盒子首饰,也不看那站在永敬身后的人影,不禁撇嘴,这九爷,拉不下脸来道歉就让这苦命的奴才上,自个闪一边去——这样也好,反正我也没那闲情招惹他。

不过这家伙很小人,明知我爱这些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偏推销珍品首饰似的,每日一换的净捡好东西送到我面前,让我看着眼热,却又得咬牙拒绝,而他,就每次地站在永敬身后闷不作声,在我拒绝后,第二天,又换一盒首饰过来,样式一次比一次新颖贵重。

永敬赔笑着将手中的首饰合放到桌子上,欠身道:“安婉侍,您就领了九爷这份情,收下罢,这是九爷的一片心意,这合里的首饰,都是九爷一件件亲自挑选的。”

偷偷撇了桌上的首饰一眼,呀,好东西啊,就瞧那浑圆一色的指甲大珍珠链子,就值老钱了,这九爷,还真是财大气粗。我心里怏怏的难受,嘴上却不屑一顾:“拿回去,跟你家主子说,就说是我说的,安心身份卑贱,不敢领九爷的施舍,请九爷以后不必再如此费心,免得传出去,有损九贝勒尊贵的身份。”

他既来了不说话,我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永敬面色一僵,干笑道:“安婉侍,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这话真要奴才去说,只怕穿心箭都来几枝了。若安婉侍您真的不领九爷这情,”永敬小心翼翼瞄了身后一眼,脚下挪了两步,“您就行行好,自个儿与九爷说去,可别让奴才再干这刀尖上翻滚的事儿了。”话一说完,永敬扭头就往外跑,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院子,竟是不管不顾了。

我本别脸转过一旁去的,等到反应过来,人已去远了,喊也不住。懊恼甚深地咬住嘴唇,这家伙,居然来这一招。丢下他主子自个溜了,这算什么?强迫人原谅么?想得美!

单手撑着桌子站起,我越过木头桩子似杵在屋子当中的人,径直向外走去,不愿与这别扭的男人共处一室。

猛地,胳膊被人拽住,拖了回他身前,一个懊恼的声音迸出:“你到底要怎样才消气?”我垂首不语,九爷的母亲宜妃娘家地位显赫,她本人一直深得康熙宠爱,现在虽是徐娘半老,可依然眷宠不衰,九爷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仿佛野草,肆无忌惮的生长,完全不受任何束缚,随心所欲到狂妄,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皇子,就算犯了错道歉,也是高高在上,有如施舍般傲慢。

我扭手挣脱,低敛眉睫,“九爷言重了,奴婢身份低微,如何敢与阿哥治气?”

“你——”低沉的嗓音中,有着压抑的愤怒,“你也还记得我是一位阿哥?!你差不多就得了!我一个主子拉下脸来给你认错,是给你面子,你别不识好歹!”

他不是道歉来的,是存心给火上浇油!听得这话,我一口气哽在喉头,心中一怒,冷冷地看着他道:“何必呢?奴婢既是这么没心没肺之人,您是主子,身份尊贵,大可不必和奴婢一般见识,继续保持您高高在上,不与奴婢往来的高雅志向!”

九爷面色僵硬,懊悔和无措交织在眼底,喉头嚅动,却不知如何开口,冰冷地朝他睥去,我讨厌这样的气氛,不想对着他傻站,转身向外走。

“安心!”

我的身子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九爷惊惶失措地在我耳畔低喊:“别走!安心。我知道我错了,我说了那通混帐话,伤了你的心,我不敢要你原谅,如果恨我能让你消消气——”九爷顿了一下,收紧双臂,声音低哑,“那,那我情愿被你恨一辈子,只要你别不理我,别——就此抹杀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冷冷一笑,我垂首道:“我们之间?九爷,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过是主子奴才,这等极界线分明,如何抹杀得了?主子,您过虑了。”

身后,九爷身子大震,猛然将我转过身来,面色煞白,眼神痛楚而狂乱:“你要我怎么做才消气?你要恼,要怨,我让你打让你骂,你要恨极了,拿刀子捅我几下也行,若只因我逞一时之快,口出恶言,就让你我从此萧郎陌路,这代价未免太大,叫我情何以堪?”

错误的结局,往往肇因于错误的冲动,错误的言辞。

九爷心底那仿佛无止境的追悔与自我责怪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那哀伤和懊悔是如此明显,容不得我视若无睹。

心头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挣扎着,涌动着,想要突破那层厚重的冰壳钻出来,那是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太危险。

暗自深呼吸,我力持心定,平静地望入九爷含着期盼的黑瞳,“九爷,有错误,就要导入正轨。”

九爷愣愣地看着我平静的容颜,渐渐地,领会了我言下之意,任由错愕,震惊,失望与不愿置信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杂,终至死灰。

兀地,九爷哈哈大笑,笑得既放肆又清厉,在屋子里阴暗的光线下,却更显苍凉,“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一个几乎绝望的人希望之后,再狠狠的打碎。”九爷颓丧地放下握住我双臂的手,转身向外走,神情萧索而绝望,“人人都说我狠如毒蛇,九爷我也自知自己手辣无情,但爷今日才知道,我、狠、不、极、你。” 九爷回头深深地凝注我,一字一字的迸出,哀伤的语调里的着控诉,“安心,你够狠!”

侧过身子,闭上眼,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就怕辛苦的坚持毁于一旦,我不是故意伤害挑衅,报他失言之仇。无情最是帝王家——在宫中没有亲情感情,只有权势斗争,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什么境况,而我知道,是错误,就要导回。冷酷不仅仅是男人的天性,女人在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时,也可以是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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