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开始了,老天今日心情不错,不再下雪,暖阳仿佛要将蛰眠的万物都唤醒,杭州城内外,却不断有人沉睡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方七佛驻马高坡之上,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战场,身边不断有斥候来报,又有背后插着角旗的传令兵打马而去,将方七佛的军令传至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书生样的中年人,就仿佛是五六万叛军的大脑,这些传令兵便是体内飞快游走的神经元,而五六万叛军将士,便是执行命令的手和脚。
圣公军中许多绝世猛将都拥有着不败的神话,然而大家都知道,方七佛军师才是最功不可没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涌出无穷无尽的信心,自信迟早能够打下杭州。
战斗的号角和鼓声震彻一方天地,他们就开始了新一天的疯狂进攻,有了这几日的经验,叛军将士变得很熟练,看到同袍被杀死,也变得麻木,他们已经习惯了将悲伤瞬间转为愤怒,将愤怒瞬间转为力量。
城头的李演武看着不断蚁附攻城的叛军,只是不断地挥刀,再挥刀!
他曾经想过,这些人怕是永远都杀不完,将一批斩落城下,马上又会补充另一批悍不畏死的上来,城下的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开膛破肚或手足残缺的尸体,已经再也引不起战士们任何的厌恶。
李演武曾经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婆娘变成寡妇,害怕自己的儿女失去父亲,但作为焱勇军之中少数参加过数场生死实战的中高级将领,他深知自己不能分神去害怕,否则只能变成城下那些丑陋的尸体。
想要活下去,就要摒弃脑海之中所有的想法,将自己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曾经是大焱朝鼎鼎大名的西军之中一名百战偏将,连关少平都不知道他得罪了何人,以致于被“流放”到焱勇军来当一个实权校尉。
但焱勇军的人都知道,这位李校尉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有他在,大家的安全感便多一分。
这几天厮杀下来,焱勇军的人手折损很多,但剩下的人都仿佛变了样,他们不是不再害怕,而是懂得如何将这种恐惧,转化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的身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援军也遥遥无期,唯一的选择,只能不断地厮杀,接下来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早在三天前,杭州府方面已经将叛变的宋知晋以及他手下数十名亲信,全部挂上了墙头,好生震慑了叛军一番。
或许也因为此举彻底激怒了叛军,让叛军知道除了强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叛军的攻势越发的恐怖,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完全就是用人命来推来填!
杭州方面只能不断从流民营之中抽调招募,甚至强行征召兵员,只要能够拿得动扛得动,甚至走得动的,几乎都被赶上了战场。
而在叛军如此猛烈的攻势之下,杭州城的物资也以异常疯狂的速度在不断消耗着。
杭州的战略意义对于叛军而言实在太过重要,所以方七佛的策略也简单到了极点,他仿佛将整个叛军的命运,都牵系在了杭州城之上。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攻陷杭州,那么杭州将成为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据点,最大最牢固的一个据点,是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北上的跳板和大本营。
而如果他们攻不下杭州,待得朝廷大军下来,他们根本无险可据,无力面对朝廷军队的围剿,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事,也只能止步于杭州。
方七佛不断给军士们灌输这种观念,他和大哥方腊都出身于摩尼教,兄长方腊更是成为了如今摩尼教的教主。
当初方腊谋夺摩尼教之时,教中发生了大暴动,总坛作为最主要的攻击目标,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打散,除了光明左右使和四大法王逃离之外,五行旗旗主和五散人,以及诸多舵主堂主护法,全部都归顺了方腊麾下。
至于教主和圣处*女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教中老人也一直在传言,说教主和圣处*女已经往西域的总教去朝圣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摩尼教的这些骨干和主力作为管理框架,方腊和方七佛才能让这数万大字不识一斗的流民,明确了心中的信仰,甘愿为大家的事业去拼命去牺牲。
他们的身后同样没有退路,来到杭州城下已经差不多七天,对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的圣公军而言,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战役了。
日头过午后,方七佛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军士们退回大营前,就地休整。
以他们对军师的了解,这样的休整只为了一个目的,也只能为最后一个目的,那就是一鼓作气,发动总攻!
从战斗没有打响开始,方七佛便制定了速战速决的战略,若非希望宋知晋能够充当内应,他也绝不会拖那么久。
如今知道内应计划彻底失败了,他没有别的选择,拖得越久对他们也就越是不利。
方腊军的将士们知道这个意图,杭州城头的李演武也知道,坐镇指挥的关少平也知道,甚至一些从战斗第一天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卒,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关少平眉头紧皱,同样下达了命令,让守军们从城头撤下,尽量休整,甚至还额外发放了一顿饭,有肉的饭。
大战将临的压抑感让城头附近变得极为安静,关少平想了想,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鱼符,塞给了身边的亲卫,耳语了几句之后,亲卫脸色微变,而后快步下了城头。
那亲卫跨上一匹战马,正欲往城中最高处疾驰而去,却发现街道上迎头走来了一支不甚整齐的队伍。
“是锦鲤营…”
作为关少平的亲卫,他对苏牧以及锦鲤营都不陌生,这支新建的营团至今还未参加过战争,他也不好妄下论断。
但他却对锦鲤营身后那十几辆大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直都知道苏牧在协助刘维民改造军粮军械军器等,然而除了军粮和一些甲衣的设计,其他的东西都未曾见过。
加上苏牧如今毁誉参半,让人又爱又恨,他实在很好奇苏牧这次会带来些什么。
不过军令在身,他也没有办法久候,只能与锦鲤营擦身而过,可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阵的骚动。
斩杀了宋知晋之后,这是苏牧第一次露面,也是战争开启之后,第一次来到城头附近。
守军的骚动表明了他们对苏牧的态度,或惊讶或迷惑或释然,各怀心思。
对于苏牧,他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因为这个不算文人也不似武夫的年轻人,总能够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
苏牧高坐于马背之上,落后杨挺半个马身,徐宁和岳飞相伴左右,乔道清却不在行伍之中。
如果不是要亲眼看一看实验成果,他也不想来城头这一边,因为他留在城内的作用,远比上阵杀敌要大得多,虽然宋知晋已然伏诛,余孽也被清扫干净,但苏牧还有别的谋划,需要他亲自出马。
想到这些,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无论是新加入的石宝,还是杨红莲和那位络腮胡中年大叔,抑或乔道清,这些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实在让人头疼。
虽然有杨红莲帮忙劝说,但那位络腮胡酒鬼却死活不愿加入战局,他们的目的是刺杀摩尼教的叛徒,其中当然包括方腊和方七佛,但他们却不是来打仗的。
可他们也没有办法离开杭州城,更不用说深入敌营去刺杀方腊或者方七佛等人,所以苏牧需要想个办法,如何将这些高手都利用起来。
他便在马背上沉思着这些,直到周围的骚动越来越大,他才微微抬起头来。
他从来不太在乎民众的议论,他不想因为一些无关人等的闲言碎语,就影响自己的人生,在这个读书人最是注重面子的朝代,他的作风很显然有些格格不入,说是异类都不以为过。
他也从来不奢望民众会对自己有好脸色,或者善意的看法,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内心的最深处,他还是渴望得到这些杭州人的认同。
因为他们认同了自己,才会认同自己的话语,才会慢慢接受自己的思想,他才能够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改变一些东西。
于是,当他听到骚动,看着街道两侧那些守军怪异的表情,他的心里还是很失望的,他又不是圣人,默默做了这么多事,如今也算是真相大白,这些人为何还不能接受自己?
徐宁扫了一眼,撇了撇嘴,颇为自家少爷感到不值,为了保卫杭州,苏牧少爷可是第一个开始筹划,连自己的全副家当都奉献了出来,那些粮食的转移,除了他徐宁,还有老管事张昭和以及刘维民手底下的亲信,花费了一个多月才顺利完成,其他的事情也都如此,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倾注了少爷极大的精力心力。
然而到头来,这些人还是不领情,甚至有些人因为宋知晋被斩,而迁怒于苏牧,虽然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却仍旧要到处说苏牧的坏话,到处传谣说里面有内幕阴谋云云,说苏牧害死了杭州城真正的英雄云云。
一想到这些,徐宁就感到很厌恶,只觉得这些人实在愚蠢之极,死了也就死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不可察觉地轻叹了一声,苦笑了一下,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校尉却带着十几个守军,拦在了锦鲤营的面前!
苏牧不认得这校尉,却认得校尉身后的一名亲兵,哪怕他穿着军士的甲衣,苏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是宋知晋的堂弟,宋知谦!
“站住!”那名校尉沉声喝道。
“好无聊的人…”苏牧小声说道,毫不掩饰脸上的恼怒之色,他的这一声轻叹,也真真切切,落入到了那校尉的耳中。
他在城头出生入死,居然被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指谪为无聊?就算没有宋知谦暗中怂恿,就算他不是宋家的姑爷,他都已经不能再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