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街上人烟稀少,远没有常日里的热闹。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热门的书为大家呈现,敬请持续关注,

虽不曾全城戒严,但这座城里的百姓听风是雨,已将一身趋吉避凶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即便是繁华的街口,大多商肆仍旧闭门谢客,偶尔开张的几家,一到日落也早早架起门板。只有几条大道上还留着日前焚烧焦黑印记的官衙,有为数不菲的砖瓦木匠骑在墙头,不分昼夜匆匆忙碌着重建。

墙上张贴的最新告示有两则消息。一则依旧是缉凶安民,却并未泄露出作乱的是哪一派的党徒,只说大理寺已抓获贼子逆臣数人,尚有余众在逃,因故出京关隘设阻,望民众减少出行。另一则,大将军武国威在前夜剿匪中受伤,归家调养,城外驻扎的神威军一部,暂由廉王世子景元凛代为统领。

越发的弄不清那个人的想法了。

若是他有心压下此事,那么当夜兴师动众上演赐婚大戏、一举几乎烧掉半座城头布下圈套,显然是愿有所违。然而,若是他有心赶尽杀绝,那事后必然该详细公诸于世的明王余孽和罪条,却至今并未大白于天下,早该出现的悬赏通缉,也并未张贴……

正是这样,使得我们能在半座城里兜圈,遇上巡查的卫队两次,避在巷口里,都还算顺利的躲过。

几经确认身后并无人跟踪,我们才转向了城东。

身上是二十一事先从寻常人家院落里偷来的晾晒衣物。和赵七叔一样,贴上头发改做的胡须,扮作富贵人家老少小厮的打扮。一路走走看看,到了东市大门牌坊,已经过了戌时。

东市牌坊斜对着城隍庙,每日夜晚,有好些人在此处聚拢,喝茶的,聊天的,斗棋的,买卖下仆脚夫的,交易黑市珍玩的,不一而足。

今晚比平时寥落些,却也有些人数,三三两两,聚在庙前两棵高大葱郁的银杏树下。

我眯眼查看着动静,突然走得快了些。

赵七叔不得不小跑着跟上来,像进城投亲找活干的庄稼人那般笼着袖子,将声音抖在一耸一耸的肩膀里,“怎么了?”

我摇摇头,埋头快步朝前走。他是没有看见,东市门口牌坊灯笼下,那突兀的身影牵着匹马,修眉俊眼,却失了魂似盯着人流多处,凝神张望。

“那是——”

赵七叔也看见了,他把后半的句子硬生生吞进了肚里,突然搀起了我的手臂,跺脚道,“哎,都这么晚了,快点走吧!”

其实,他不用这么拖拽,我也不会上前和那人招呼的。

因为……

苏鹊今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牵连无辜。莫名卷进去的那家伙,为人过于轻信,以致交友不慎,夹在那些心深如海的人中,浑噩不知,无端经历过周子贺家里一场大火,依然能够有手有脚的站在那着,已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从此往后,还是安安生生弹琴作曲,交游授徒,过上世外高人的日子,勿再去那泥泞沼泽之处,趟得一身混水罢!

转过了一条街,才停下来喘口气。

……至于一直的隐瞒和如今不告而别的亏欠,只能在心里,道一句抱歉了。

“二主子!”

还没有顾得上喘两口气,赵七叔紧张的声音又唤起来。“后面。”

这下我也见到了。

有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拎着破旧的麻袋,沿着墙根一瘸一拐,跟在我们后面。方才的心思不在他身上,竟也不知跟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赵七叔互看一眼,见前面不远有处民巷,拐将进去。进了巷口,赵七叔立刻收拳于腰,挨在墙下,蓄势待发。

我们眼看地上一个佝偻的人影,贴着墙根,一步一挪,越走越近。然而,那人影到了巷口处,顿了一顿。

地上的身影忽然拔长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赵七叔将我往里一推,闪身横立,出拳如电,“砰——”的一声低沉闷响,击打在了某个重物上。与此同时,一声与外表反差极大的低呼也响了起来,“赵七,是我!”

遭了拳风的破布袋滚在地上。那头两行清泪扑簌而下,洗净了脏污的脸,露出本来娇俏容颜。赵七叔一拳出去惊得不及收手,我也是呆呆愣在当场。

只见小乞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却扒住我的衣角,“是二爷,是二爷……真是二爷啊!”

……

赵七叔去巷口望风。

巡逻的卫率马队,远远穿过隔壁市口。几个人举着火把下马,在十字路口架起简易的围栏,站成一排,盘查夜不归家的行人。

东市的灯火在他们身后遥遥闪烁,像是天边的一丛繁星。

这当口上的不期相逢,即便满心欢喜,也不得不先缓一步。我低声问,“你是烟微,还是氤飞?”

“我是氤飞啊,是氤飞啊。”她将自己的脸转到月光下,用袖子将脸上的污渍狠狠抹去,“……二爷不认得了吗?”

甜糯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如当时。我油然想起,那个虬髯挡不住眼梢喜悦的姑娘家踮脚凑到我耳边,说,“拍女儿红时,青子咬。”

……就仿佛分享着闺中女子最珍贵的喜悦。

“是你。”

“是我。二爷,主子呢,你没和主子在一起吗?主子还好吗?主子他在那里?”

黑黢黢的巷道里,曾经的花魁之一不自然的颤着声调,不停追问。

我看见巷口赵七叔冲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自己的食指,轻轻按在柳氤飞的唇上,“嘘——”

一点风吹草动就是死无葬身之处时,过度的犹疑,仍然好过轻信。“殿下一切安好。至于你,为什么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事?前夜,你又在哪里……慢慢说,不要急!”

“殿下他……”

尽管不能清楚的看见,可是我觉得在听到第一句话的那一瞬间,对方的泪水就又开了闸。“姐姐,我……”

寥寥数语就可说完。

如今,听到再多的转折,也不会使我轻易惊讶了。

我扶着柳氤飞让她起来的时候,觉得不仅是自己的心,连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都是冷硬的。

“我不好……本来该是我去的,可是姐姐……我们就瞒着大家,瞒着主子……他们,至死都不知道……”

“明明是我的功夫好,是我负责刺杀,是我善用袖里剑……如果是我,是我的话……说不定就能真的杀了皇帝……就算那是个圈套,至少,至少我也能报个警讯……”

“我亲眼看到他们安然无恙的撤离,剩下周家院子,烧成了一片火海……姐姐,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一个也没有……我……二爷,我……都是我,是我误了主子的事,是我害了姐姐,是我害了长夜庄啊……”

够了,够了罢。

老天爷啊,你还要让多少泪流淌?

我叹了口气。

“你姐姐不想你去冒险罢了……”

就算她有过那一分自作主张的私心,也淹没在那不可避免的一场熊熊烈火中,消散成了虚无。

我拍过柳氤飞的肩膀。擦干泪水,她还得变回芸师父传授女子里最出色的剑客,变回长夜庄坚强勇敢的柳十七。

前途不需要悔恨,需要的是振作。我们必须得在戌时结束前,赶往码头一里外的龙王庙,与闻哥汇合。东南码头出城的水闸,亥时就会关闭。

我本想将这些告诉她,早早起行,可是柳氤飞接下来说的话,叫我住口。“前夜我赶去赵宅的路上,见到了庄人被俘,好些都受了重伤……我想出手,可是侍卫军人数太多,二爷知道——”

“谁?那些被俘的是谁!”

我的胸膛好像被希望堵得满满,又怕它们是空虚的水泡会一戳就破,“告诉我,被抓的都有谁?”

柳氤飞被拼命摇晃她的我吓了一哽,“里头范、范大人……马四爷、十五、公孙九、三十二,好像还有滕十、三十五……”

“芸师父呢?芸师父呢?”

“不……我不知道……”

柳氤飞满脸都是湿漉,沾湿的衣领,潮了我揪在其上的手。

那厢赵七叔向外探了探头,迅速朝我们无声走过来。“快走,”他小声说,做了个往前的手势,“巡逻的队伍往这来了!”

我们往民巷深处跑,想插上另一条东西的道路,到了巷子尽头,赫然却是另一丛隐隐来回的火光。急急掉头——翻过谁家两道矮墙,滑过一面下坡路,贴着湿滑的石壁,躲在近旁燕川河道的一座木桥下。

青黑的水流就在鞋边不到一寸处,偶尔翻起的水波,舔到脚尖的皮料,透着渗人的凉意。半人高弯腰站着的桥顶,几乎立刻响起身后巡查卫队的脚步声,“梆”、“梆”,一个接一个,钝重的踩在老旧木板上。灰尘扑扑抖下,就落在我们头上脸上。

半炷香的工夫过后,周围才恢复安静。

柳氤飞一直捂着自己的嘴拼命遏止抽噎,此时方蹲下,喘上一口压抑的气。“从前天开始,每、每条能出城的道上……都有明岗暗哨。”

赵七叔无言看了她一眼。看柳氤飞打扮的样子,就知道自前夜失散后,她已在城内乔装徘徊了两天。赵七叔拍了拍胸脯,挪到桥外的石阶上站直身子,犹豫了一刻,还是对我道,“晚上查这么紧,几成把握?”

我不敢说。

比起傍晚那种只在紧要道口的松散盘查,夜晚的京城,就像忽然撒下了一张无声无息的网,看不见,更加让人窒息。

也不知道闻哥拖着受伤的身子,只靠二十一一人,能不能像我们一般轻易奔走着避过。

我在河岸地面抹了一把泥,默默涂到脸上。

湿凉又腥气。

“走吧。”

一路无话。

略去几次迂回躲避不谈,到了龙王庙,亥时差一刻。

庙里年久失修,黑灯瞎火中,一股子供果霉烂腐坏的异味。几尊破败的道身雕塑歪歪倒倒,隐藏在四处厚重的蛛网下,辨不清形容。

好在临窗就是一条河道。河道往南,前方不到两百步处拐个角弯,灯火交汇之处,就是东南码头。

柳氤飞和赵七叔按着兵器把庙内搜索了一遍。确定安全后,赵七叔再忍不住,“主子该不会……”

这个时候,慌也慌不得。“七叔在这等。我和氤飞去看看码头。”

码头的情况却不太妙。

大概因为前夜封城的缘故,屯在港内的官船比往日多出三成。然而行贩私船泊靠岸边的数量,却是明显减少。检视通行的船只,缓缓排立着进出半里外处的城头水闸,其上一座门楼灯火通明,旌旗密布,人影幢幢。从码头栈桥起,更五步便有一岗,监督着推着单轮车来回卸运、装船的走夫,直到水岸西北的官仓和通济漕衙。

计算了一下从龙王庙到水闸的水道,怎么也在千步之遥。河道幽深狭隘,两侧砖砌陡壁,只容两条官船并行。

果然……

我压低了声问侧旁,“你以为如何?”

柳氤飞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她肩头轻点授意,借着一条官船通过匝道的阴影,两人贴着沿河民宅的墙根,慢慢退回河道。

“柳氤飞。”

我是头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

这样的称呼让这个俊俏的姑娘不觉停住脚步,迟疑的回过头来。

“二主子……?”

“为什么是柳烟微。”

沿岸一座民宅昏黄的灯光夹在我们中间,透过窗纸,恰巧照见暗如紫墨的水流,在两人脚边潺潺流淌。

柳氤飞一只脚站在人家洗菜石台伸出的青石阶上,一只脚踩在冰凉的河水里。她没有察觉。

“告诉我。”

时间流逝,水声不绝。

年轻的姑娘慢慢低下了头。

“姐姐说成事之后……主子就是天下的主子,而再不是她一人侍奉的主子……”她美丽的面庞转向了一边,看着脚边燕川不息的涌动,只给我留下一个似伤感又似满足的轮廓,“她留不住,还不如拼了这条性命,助主子成事……那样,也许能在主子心里,永远留个念想。”

我默然等着她。

光阴一分一分的划过,谁都知道我们浪费不起。

柳氤飞侧头站在那里,顿了又顿后,咬紧牙关,“……我拒绝过,姐姐点了我的穴道。”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在失败之后,追究当初的败笔多少,是毫无意义的事。也许我还应该感激她痴心而又天真的姐姐,未曾伤得那人分毫。

“但是,相应的……”

两百步的回程很短。

龙王庙依旧是一片黑暗。只是进了门口寒光一闪,柳氤飞抽出袖里剑,迅速挡格在我的身前。

“是我。”

有道熟悉的声音压低轻语。柳氤飞闻声全身一懈,让开一步,袖里剑还没插回——我胸前一暖,整个被人扑住。

“……闻哥?”

“没事吧!”

两个异口同声。

还未回答,鼻间却先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来。我心中顿时一慌,急切的上下摸索,不一刻手心那种粘湿的触感再真实不过,几乎要呼喊出来。

“不是我的血!”闻哥压在耳朵边说,一手把我往庙里拖。到了内堂,只觉得砰咚咚乱跳的心落了地,手脚却骇得发软,几乎要摊在地上,才又听他接续,“我们遇到搜查,解决了几个,二十一受了伤。”

月光漏入破窗,这才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做了青麟卫那种玄衣。大概是从死去的兵士身上扒下来的换的,因为颜色深重,血染也不分明。

二十一和他同样打扮,青白着一张脸盘坐地上,赵七叔正在给他包扎。伤在背上,看了一刻,弄不清到底伤重如何,正躬下身子要细问,这硬气的汉子却立即拨浪鼓似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相反,他的目光却盯着我的身后——正当后头“扑扑”几声,转过去,柳氤飞跪在地上叩头。

“……奴婢行刺失败,救援不力,死罪。”

我感觉闻哥似乎茫然愣了一刻,缓缓低下头去。他挥手叫柳氤飞起来,话音里透着难掩的倦意,“有什么以后再说。”

正在此时,东南传来一阵铜锣的响动,闻哥还未说完的话立刻咽回去,脸上也变了颜色。

这是即将关闸的提醒。

一刻间相顾无言。

逼人的寂静里,我慢慢站直身子,垂眸看一眼二十一,漠然道,“会水吗?”

八月十日,将近亥时,京城东南码头,有人凫水潜逃。

在当时满城风声鹤唳的情状下,此人大胆从旁支水道潜入内港,闭气贴身,附在一艘将要出港的官运漕船上。

若不是水闸下甬道内城卫府安排的两头猎犬,突然对着官船水下高声吠叫,门楼上的城卫迅速拥上,几乎就让他成功漏网。

到底,引起了码头上一阵不大不小的混乱。

那不远处的响起的警号,兵刃相接的扭打声,身边路过向混乱处跑去的脚步声,清晰分明。本来一颠一颠压在栈桥起伏的木板上,走了几步之后,硬生生停住。

周围聚集了闲话的声音。

“好身手哇……”

“好像受了伤。”

“唔,这两天一直在这,就是等着抓人么……”

“听说昨天下午,东门那里也逮着两个。”

“我说,该不会就是前天夜里,那个——”

这些声音又迅速被轻易的打散,“去,干你们的活!看什么看,废什么话!再耽搁,就要闭闸了!”

板车又辘辘动起来。栈桥木板高低不平,使得麻袋里剩余的铁砂在颠簸中一点点渗入鼻腔和耳孔。手指渐渐捂不住,气息也闭不了多久。

距离不能再长了。

我在心里默默数数,二十步,十步,五步——

车突然停了。

堵塞耳孔的沙砾,只留下孔隙里外面一点隐约的咆哮,听来都不震颤。“……听不见吗,把身凭文书掏出来!啊!抓住——”

砰砰激越的拳脚声就在身边,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号。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聚拢,忽然间天旋地转,车子被翻,骤然倾倒了一边。打斗中他甚至一脚踩在了我的腰上,还未从翻倒痛楚中缓神,铁砂的坚硬瞬时刺进衣物,疼得我一口咬上捂鼻的手。

然而这算得了什么。

响斥着不服的嘶声怒骂在压制的闷响中渐渐远去。身子随着麻袋腾空,落到地面,吱呀呀前行。又一次腾空,重重落到地上。等压上沉重的重量,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眼前一片不见光的黑暗,只有逼近窒息的眩晕。

直到袋口划开,看到手持袖里剑的柳氤飞站在底舱,一张被铁砂染黑的脸上,泪光闪闪涤荡。

手脚僵硬的我被她袋里拉出,一霎便趴在潮湿的船底板上。余光瞥见铁砂袋堆上一角,坐着闻哥沉默的身影。

混在出运的铁砂袋里,是最笨的方法,一旦被人发现,没有丝毫机会反抗。比不得凫水暗渡的隐蔽,也比不得装伕入船的巧妙。然而我清楚的知道,这是唯一能在那人布置的守卫眼皮底下成功的办法,金蝉脱壳,声东击西。

对不住他们的是我……

所以不要自责。

“出城五里。”

凑在气窗上辨识着外面的柳氤飞回过头来,语气间明显舒了一口气。

“好。”我点了点头。

闻哥腰间的伤口在刚才的翻倾中挣裂了,点点湿黏,渗透出缠绕的纱布。那一番粗暴的扛运,他硬忍着没说。

狭窄的底舱不能轻易燃火折,我只得撕下自己的内衬,蹲着摸索,粗略再裹上一圈。柳氤飞察看完过来,呆了半晌,不知从哪取出块还算干净的绢帕,托在手心里,举手却又踌躇。

“我来吧。”

我接过那条帕子,手在衣角抹了抹,撩开闻哥散落的鬓发。本来白玉一样的肌肤,尽是袋里铁砂留下的黑灰,混杂着汗水,结成脏污。

也没有水,巾帕干硬,擦拭的动作再轻柔,也会使他不舒适。想来即便落难,尊贵的明王殿下何曾如此落魄。可是,他也默默忍了。只是紧闭着一双好看的眼,硬凝着散不开的眉,将拳头放在膝上,捏得指节突出。

一面很快用尽,翻到另一面。俊朗的脸上,渐渐露出原先颜色。其间闻哥缓缓睁眸,看了我一眼,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多话。

……

多希望他能开口,再说上那一两句。

擦毕后,我将绢帕递给柳氤飞。

“铁砂自京畿道往津南道运输。顺风顺水,官船一夜行驶百二余里。天明前你们必须下船。”

闻哥倏然抬起头来。

柳氤飞出手如风,三个穴道一拍,他的身子向后便倒。

我把他扶到砂袋堆上。扭头避过那道即使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也无法让人忽视的灼热。

“到了四十里铺,不要直接去蓬莱茶阁。在山上采些止血生肌的草药续上,周围好生观察几日,再去碰头。”

我冷静的下着吩咐。

看见柳氤飞扬起脸点头,不带一丝迟疑。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这张脸上同时融合着倔强和柔弱两种互相矛盾的特质,竟然还那么的协调。

“不论最终集合几人,速速离开京畿。”

说来可笑。

身为长夜庄的二庄主,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责任,更从未这样认真的行使过自己的权力。

亡羊补牢,但愿未为晚矣。

“今后离开覃国或是留下,继续领导从人或是就此遣散,都随殿下的心意。”我在黑暗中借着气窗的微光寻找柳氤飞的目光,确定她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只有一条,为死者报仇的事,无论如何,绝不允许去做。”

有一刹那她似乎就要转头去看躺在砂袋上的闻哥,然而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直到那片刻的犹疑过去,柳氤飞重重的点头。

大概是不自觉露出了微笑,连带压低的声音也轻缓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长夜庄。有的只是你家里的主人。如果主人遗忘,你要这样提醒他。他曾经为太子辅佐励精图治,曾经为镇守边土抛洒热血。前二十年,他无愧于继承自这个国家创建者高尚的血脉,后二十年……”

“每一个二十年,直到百年——”

“他理应得到自由而舒适的岁月,而不是无尽的血腥和仇恨。”

我的声音带着那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威逼和利诱,就像是,做不到就会万里追来算账的鬼魅,“听明白了吗?”

这个姑娘在船底狭窄的空间里艰难的下跪,回答的声音就像是闷在水里,“柳氤飞在此发誓。今夜所闻,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说完这些话,身体的力量好似都卸去了一半。

我拍了拍沾着铁砂的手掌,瞧着头顶漏着一丝光亮的闸板。因为是官船,守卫反而更松懈。虽然凭借柳氤飞的功夫,撂倒一船守卫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开闸板。”

柳氤飞贴在闸板上侧耳倾听片刻,用轻薄的袖里剑挑开了门闸。她一点点探出头,张望了一圈,低头向我招手。

我站起来,不,确切的说是猫着腰,在低矮的船舱里小心避过成堆的砂袋,向着头顶的出口爬或者挪动。这一切做来还算轻松,至少,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

当听到身后轻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闸板下方的悬梯上,柳氤飞从侧旁托住我的腰,正要助力向上抛送。

我迅速看向柳氤飞,柳氤飞则惊慌的低喊,“不!我点了殿下的哑穴。”

我一个人站在悬梯上,看着她急急阖上闸板,越过我扑身回去查看。隔了一会,隔了好一会,才慢慢踱下悬梯。

“……鹊儿,鹊儿……”

其间一直有微弱的呼喊传来。伴着低哑的咳嗽,拼命压制的喘息。

兴许……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会随你离去。所以在普济寺里,才会对分头行动的提议勃然大怒,在破庙里,才会抱得那么紧。

我躬身伏在砂袋边,看柳氤飞一边低泣,一边将真气源源不断的渡给他。

“不要硬冲穴道……受到严重的内伤,她一个人带不走你,你不知道吗?”

我以为我们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在那座七级浮屠上,一次说完了。

我也从未想过,我们会这样告别。

好在舱底昏暗如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开一阖的唇间,始终不停的呼唤,和不断呕出的墨色。

我擦了一回,再擦一回。然而每次,很快那些粘稠又会蜿蜒而下,就像是存心和我作对,弄脏好不容易擦净的脸。

“哥。”我只得住了手。

“你记不记得,当年在长夜山庄,你是怎么抛下我的?你在我后颈上,打了这么大一个包呢。你知道我醒来后,有多怨你吗?”

他的喘息更剧烈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那……你今天……报了仇……开……开心吗?”

我点头。

怕他看不见,于是又说,“嗯。”

他一边喘息一边轻笑。那对眸子忽然在黑沉中灿灿发起光来,就好像荒野中的篝火,燃着一地朽木枯草。

“太迟了……太迟了。我比四弟……先到,我先到的……还是迟了,迟了……是不是?”

……

柳氤飞扭过了头。

我抬起他的右手,放在脸颊边。这只手修长又优雅,带着勤奋练剑和常年握笔所留下的薄茧,并不十分柔软。然而记忆里,它一直温暖而有力,无论是遇险时毫不犹豫挡在身前,还是闲暇时在发上盘旋揉搓,都带着那种特有的温柔和疼宠。

让人沉醉而铭刻。

但是现在,这只手却是冰凉如铁,冻伤了我的脸。那些没有答案的话消逝在耳后,我把它举到唇上,碰了碰他的掌心——一瞬间,它恢复了力气般颤动。

唇间有股铁砂石的味儿,“要记得范师傅嘱咐你的话,哥。”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银银闪闪的亮。我俯下身子,贴在他的唇边,听见他低弱而固执的疑问,“鹊儿,你真的……要抛下我……”

他说。

我的目光停留一会,越过他,看向柳氤飞。柳十七的掌风无声划过,手刀精准无误,落在逞强扬起的脖颈上。

燎原的星火,缓缓熄灭。

“是的,我抛下你了。”

我这么回答。

从后舷甲板上目测,到对岸的距离在十丈。黑茫茫的一片没有灯光,大概是田埂荒滩之类,远离农家。凭我一己之力,大概只能水中横渡过去,但是有了长夜庄柳十七的帮助,并非什么难事。

她料理完了点了睡穴的船兵,回到我的身边。我们一同低头,看着脚底青色的水波,一浪一浪,匀速离开视线。

“二主子……”

“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我轻轻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呐,还请你拍得轻些。”

铁砂石硌出的伤口还在狰狞的痛,若是不想横着过去,惟有请她手下留情。

“是,小侯爷。”她坚持用着尊称,探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物来,却抓在手上犹犹豫豫的,“这个……这……”

我等着她。

“七月初八在老屋……你也喝了血酒。”她咬着唇递将过来,原来是一个白瓷的小瓶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一粒无碍。”

原来如此。

事成皆大欢喜,事败以死相随。那一场歃血为盟的古老仪式,原本就还有着更深更远的意义。

落在手里,还带着柳氤飞的体温。我掂了掂,笑起来,“这么给了,不怕苏鹊独活于世?”

“……这是姐姐的嘱托。”

我想起当晚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在我的庭院树下抱拳答话的模样。她说,烟微出身贫贱,武艺低微,蒙殿下不弃,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有一只蜻蜓从我们中间翩翩路过,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着我,问我,二主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氤飞,你的姐姐爱着殿下。”我平静无波的叙说,即便在这危机四伏的官船后舷甲板上,全无应有的一丝风月柔情。我看着柳氤飞的头迅速抬起和低垂下去,又问,“你呢?”

“……”

……

我笑起来。

“那么,这是我私人的请求。”

满月美妙的皎光在这一刻穿过阴霾厚重的云层,倾洒在燕川宽阔的水面上,露出了一层粼粼的波光。

“像你的姐姐一样忠诚,却代替她守护,照顾,珍惜殿下,一辈子?”

……

庞大的船身隐没在河道的尽头,只剩下一个蚕豆大小的墨点。我转身一脚深一脚浅的爬上堤岸,借了柳氤飞一掌之力飞渡——鞋子和衣服的下摆,还是湿透了。

上岸的地点,离京大概有二十里。

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沿着河道往回走。跌跌撞撞行了十来里路,模模糊糊,瞧见千佛山起伏的山峦,再也挪不动脚步半分。

再见得稻田边一户农家的草棚,无言摸进去,挨着看田人的棕铺和稻草,凑活一个囫囵。

鸡鸣时分起身,借着天光看清自己一身上下尽是狼狈,简直如同草寇流民,不由失笑。就河水把脸和头发清洗少许,外衣上泥土、铁砂混着血渍和汗水结成硬块,脱了一抛扔到河中。

也管不了这么许多。

东方既明时站在东华门前升起的钓桥下,就是这么一头湿漉披散的发,和一身污渍难掩的中衣,负手而立。

城门雄伟一如既往,翁城旌旗飘展,女墙上京畿卫和青麟卫的岗哨,在初升的朝阳逆光里只留下影影幢幢的印象。

有几个渐渐合在了一处,有一个奔走着散开。忽然一声阀动,钓桥辘辘撤下平铺,六尺高铜叶钉裹的铸铁大门,以一种恢宏难言的气势,打开在我的眼前。

马蹄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人群拥簇中,定襄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肃穆停在瓮城正中。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