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

依旧是汉白玉石砖铺砌的广场,依旧是两排一十六个青石灯笼排开,当中正对一座琉璃黄嵌翡翠绿的殿阁。

即便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有压制他的尊贵。纵是风疾缠身,太后仍然是后宫之主,这三宫六院之中,号令一出,莫不遵从。

重华殿跟来的几十卫士也只能止步于此,眼睁睁看着一炷香前还是他们看管的笼中之鸟,跟着年长的嬷嬷款步排行。

我的目光扫过脚边每一块方砖,心头带着一点惋怅,又有一点了完。

前面内官嬷嬷的脚步顿住,探手挑亮每人手上提着的宫灯,才缓缓又起步。似乎是特意等我,好叫我将此地看个分明。

穿过阴暗无人的正殿,依旧是西花厅。

重华殿侍卫的影子再也看不见。内官嬷嬷遣散了随行宫娥,又带着往里走了几步。早已到传膳时分,厅里却是灯火不盛,静无人声。

厅廊下嬷嬷忽然止步,一口吹熄了灯。回转头来道,“少爷,老奴带你后门出去,换件衣服趁夜出宫。”

我心知这忠心的老人必是误会了。

接连在东阁窗口上望了她三天,她以为我身陷囹圄,求她帮我脱身。明王的祸事近日朝里说法纷纭,关于我的部分,更不知传入宫中变成了什么模糊的摸样,难怪她替我担心。

“嬷嬷,”我把手搭在她提灯冰凉的手背上,“不要急。”

她听了这话,额上更沁出汗来,跺了一脚,似乎我是不知险恶的小儿。也就为了这个几面之缘的小儿,她冒了假传懿旨的风险——如此大恩,也不知何时能报了。

“嬷嬷,”我打断她要脱口的话,把从怀里掏出的石头,牢牢按在她掌中,“只求你将这块玉石送入,说是故人求见……倒时恁谁,再奈何不了苏鹊。”

管嬷嬷尚自犹疑。

半晌,我只得催促,“明王之乱,苏鹊深受牵扯,因而久囚宫中。此刻禀报皇上的人怕是已经到大殿,再拖上一刻,苏鹊只恐身首异处,再不能孝敬嬷嬷了……”

老人受此骇吓,立时进了厅中。

此刻西边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天际,美丽的赤色云霞刹那黯淡,整个天幕,也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沉晕。

西花厅内随之调亮灯烛,忽而听得“嗙当”一声瓷器碎裂的轻响,不一时里面便传来女子压抑又急切的轻喝,“叫他速速进来!快!”

依旧是幔帐轻摇,依旧是檀烟缓绕。

依旧是翡翠作屏,锦绣铺榻,那位端庄秀美的繁装妇人却捧着双手站在榻前,整个人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残叶。

看着我进来,她的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面上又是惊惧,又是欣喜。到了近前,起初眼眶里颤动不休的眸子,又竭力恢复一丝镇定。

进来前已将扇子别在腰上,此刻空无累赘,我便将双手拇指相扣、余指成排,交叠身前再贴于额际,挺胸、抬头、折腰拜下,行一个平地叩首大礼。

宽袖窄腰的礼袍便在这一开一阖的大动作中,抖开云行,收回水流,散发出它特有的风雅韵趣。

面前的裙摆再度抖动起来。连带着它主人的声音都捎了恍惚。“素娥,你出去。没有哀家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

嬷嬷忧心重重,一步三回头。

待她离开,未得平身我便站起身,掸去膝上灰渍,拂过袖里尘埃。太后娘娘一直望着,似乎这个姿态就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顾不上责难来人放肆失仪。

“难怪……难怪……难怪……”

她口中喃喃念叨,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

行了两步,抬起手似乎要碰一碰我的脸,隔了一寸霎时惊醒过来,又急退回去,神情迷茫的站着。口中自言自语,“恍然如生,恍然如生啊……”

她这颤巍巍的一站,背后镶金鎏玉屏风全露出来。整块翡翠上龙飞凤舞、金彩飞扬的几行大字,依旧分明。

雨潺按镜凭栏,忆江南,犹记初时、深院见皆难。

淡□□、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若要公允评判,我会可怜那写词刻屏的帝王。

看来是追忆和先帝两人江南相遇的情景,却不知他可曾记得,在他之前,更有一人相约成婚,又隔着重重深闺,难能一见。看来是幽怨先帝薄情使人独守白头的思念,却不知他可曾知晓,一别故里十载,所思另有其人。

《相见欢》,相见何许欢。

“你……为什么来?”

太后面上如罩寒霜,退后一步,腿挨到了软榻,索性捧着那块玉石沿边坐下,身子瘫软在扶手一侧,“八年,八年了……才来,才来报复哀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盯着手心,阴鸷的笑起来。不一会工夫,竟笑得渐渐上气不接下气,要分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

掌中那只青鸟状的翠玉随着她的举动一上一下,几乎要颠落下来,又被她的手指紧紧抠住,几番在爪中无声□□。

“咳,呵……”太后喘了几声,呼吸平顺一刻,忽然将掌中物反手使力一摔,“你不在下面好好陪她,又回来作甚!”

玉石如折翼的鸟儿一般直直坠地,闷声砸在地毯上,骨碌碌打滚到停在一角——我心中猛然一凉。

方要伸手去捡,却见一个身影匆忙跌下软榻,扑向那里。

……一眨眼的时间,那块玉又被她捧在心头,面上好似来回经历生死一般,泪珠竟滚滚而下,嘴上不停絮絮而言,“是我不好,不要,不要,不要……”

“太后。”

怕她风疾一起,不知清醒何时。

这一唤,太后倒是打断了不休的絮语,只是撑在榻边,透过涟涟泪水静静看我,也不知是明白还是糊涂。

“你要怎样?”

她出口问道,突然之间,像是恢复了神智,不怒而威。“哀家欠你的,可以偿你,但是我儿和根基,你休要妄想。”

……

不禁好笑。

还挂着两行水珠就成了凌厉母虎,这样的转变,也不知是宫中岁月经久,还是天性护犊使然。

“太后,”苍天可鉴,我并无作弄她的居心。“晚辈但求自保——难道时至今日,您不想知道家父,究竟待您若何?”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给她个明白。

和景元觉几分相似的凤眼一瞬睁大,射出咄咄逼人的光。她将捂在胸口的玉石放到膝上,却又缓缓缩起了眼,“你当年不过总角稚童,又知道什么!”

“不错。晚辈当年只知父母恩爱,不得同生但求同死,并不知与外人有何相干。”

只看太后面目狰狞起来,转眼又要发作。我舒过一口胸内恶气,心中也畅快许多。“此中真相如此,亦非我愿。更牵连母亲在内,若非今日事急,纵使带入黄土,晚辈也不必叫外人知晓!”

太后歪在榻上,胸脯起伏,已是眼白多过眼青。

“你,好……”

那两声“外人”,叫她又似要怒骂,又似要流泪,一时身形缩成一团,脸上挣扎扭曲至极,竟笔墨难以形容。

此一时看在眼里,既觉得五内都是酣畅淋漓之感,又觉得欺负一个半疯妇人,隐隐作孽太过。

灯火哔剥跳动,一室昏明不定。

“不过,家父一生磊落,他当年所想,为人子的,终究不能抹杀。”

我静了一静,抬起右手指向她的腿上,“此物家父多年随身,直至狱中入殓,仓促间落入他手,辗转最近才回到晚辈处。若非此物,晚辈毋宁死,愿不知。”

太后闻言立时摊开手掌,反复端详。

可惜她不知其中奥秘,哪里又能看出。不一刻终于耐不住抬头,一双凤眼圆睁,既是焦虑又是满腹怀疑。只怕若非那个答案系在我身上,她便要当即暴跳如雷。

我不顾逾越,伸出手来。“太后容晚辈一用。”

太后犹疑片刻,交托在我的手上。却又跟着起身,亦步亦趋,不放心再追上一句,“这里满宫侍卫,你休要耍花招。”

如何能够。

人死如灯灭,谁对谁错,全不过空言。即便是要她自绝当场,也不能使亡者复生,我又何必戏耍于她。

“江陵白少,喜好众多,琴棋书画,皆有称道。其中寡为人知一项,却是金石篆刻,不知太后可晓?”

我依次吹熄了榻边的两座柱灯,厅中的两排宫烛。

太后定在花厅正中,依依看着我,“不错。玉郎擅刻。此一只青鸟,便是他闲时自雕自比。”

我缓缓点头。

满室都陷入黑暗。

只留五斗柜上一颗夜明珠,淡淡生光。

我将它取在手中,慢慢凑近青鸟玉石。“晚辈尚幼时,家父刻技登峰,一度迷上微书,将之与玉石镂刻融合,使一杆铁笔题字,在方寸之中见大。”

校调了妥当的角度,一臂远的白墙上,隐约出现深深浅浅的阴文字迹。

“请看……”

太后越过我,站在墙边。

她一字字喃喃的低语,一眼眼痴痴的凝望。

她伸出手去,抚摸冰冷的泥墙,好像在触碰情人的肌肤,好像在聆听情人的呢哝。

她浑身巨颤。

她无声嚎啕。

那是一首词。

一笔一划,记在青色鸟身一只羽翼下,贴近鸟儿心房的词。

相思无奈老儿郎。

不成双,泪两行。

姑苏聚后,南北万里长。

君子兰开君不见,生怅惘,却痴狂。

……

我移开了夜明珠。那些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迹一瞬远去,太后惊恐的尖叫响起来,“不——不!别拿开!啊——啊啊啊——”

然后便是门外此起彼伏的喊叫,“太后!”“太后,您怎么了!”“太后,太后!开开门,让奴才们进来啊!”“娘娘,再不开门奴婢要坏门了,娘娘!”

再然后是太后的厉声怒喝。

“滚开!都滚开!谁也不许进来!进来哀家灭他满门!”

她泪眼婆娑的吼叫,威吓门外的人,又对内拼命摇头,满面凄切之色,“不要……别!求你……”

因为我断了她的梦。

我还高高举着那青鸟玉佩,威胁她要松手砸在地上。

她每上前一步,我就离开一根手指。

她退后,又前进,又退后。

门外呼喊更甚。

西花厅的雕花木门,几乎就要擂破。

只余拇指和食指。

玉石摇摇欲坠。

“别,别……”

她已全无了太后的仪态,只像一个绝望又渴望的妇人,好像我高举的石头,是拴着她性命的解药,“别摔,给我,求你……我什么都依你,都依你!”

青鸟滑入我的掌心。

“太后一言九鼎。”

太和大殿,灯火映成白昼。

百级阶沿,一步一卫,列戟庄严。

墨绸及地的宫装俨雅、端重,缓缓扫过赤红长毯,留下一行幽艳难忘的摇影。所有妄异的阻隔,如若海面潮尽退去的波澜,徐徐散开。

头上苍空静默,无风,无云。一轮蟾宫银盘当中正挂,如寒璧如珠泽的清辉,潇潇遍洒。

正门大开。

殿内喧诉正沸。

“……自谓有劳于国,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皇弟。恩宠虽厚、猜惧愈深,建通元年始日夜阴计、煽党专乱、图产大害。建通二年以假溺谋、招举逆计,引奸回以为腹心,身蹈大戮、仁义蔑闻,国家之复存皆几于难,惊骇於视听。元闻罪犯谋反,桀跖不足比恶,竹帛不能载状。今剥其封爵,废为庶人,罪当株。”

“而范楚云,擢进士第,拜翰林学士,迁至太子太傅。太子薨,为明王宾。陛下功定天下,增封户五百,犹不平。与周肃夫相忿竞,不事事,弃官私去,阴附于明王,乃敢妄图。长夜庄建、号令诏敕等多出其手。臣礼尽失,文节皆毁,不能忠清,罪应凌迟。”

“武国威,父坐事,连为官奴,擅武擅射——”

声音戛止在入殿一刻。

太后在高大的门槛外站了一瞬,提摆而入。

那位居当中的年轻刑部侍郎,一长串连续的宣判陈词因惊讶而打断,奉卷宗愣在一边。他两旁夹道文武朝臣皆回首而望,或是讶异,或是疑惑,倒是齐齐肃静默立。

太后牡丹墨裙垂地,金红披纱挽起,华贵柔软的衣料随着莲步轻摆,头上鸾凤宝石步摇无风自晃,冶丽不可方物。然而她周身又散发出难掩的端庄和气度,丝毫不曾停留,仅一道斜扫的目光,就将那些怔看的大臣,迫得抬不起头来。

我跟在她的身后。

到得一时不能再进,方住了脚步。

大殿中间,高高低低捆束下押跪的,不下百人。有的身子歪斜,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甚或血污斑斑。这些囚犯和身后按押他们的威武卫,竟将一间偌大的殿堂充塞的满当,堵实了往内的行路。

太后微微侧首,我自她的身后,徐徐走出。

殿上高处那人,案后慢慢站起身。

相隔岂有三五十丈之遥,一身明黄耀眼夺目,灿然中看不清容颜。

倒是看得清当中站着的宣判人,微张着嘴,打起深深的眉结,一时也不知是继续念下去,还是等下他人的吩咐。

而那些缓过神的、任职或有岁数的老臣们,多已先后跪下,口中层次不齐念着参见太后。

因着突来的变数,个别大胆的钦犯也挣扎着回头来看。余光中,一两个熟悉的面貌,是当夜血战掩护撤退的庄人。他们多形容憔悴,伤痕累累,手脚捆了枷锁,口中塞了布条,唯独一双耳朵都无遮无掩,好用来听判。回首眼光看到我,那几人也不能言语动作,接续被威武卫按到地上,平平掠了目光开去。

这时太后已念过平身。她抬头望了一眼明黄的身影,一字一字说道,“苏鹊于长泰殿处伴坐,说起大殿论处逆党,特与哀家同至一听。”

殿内静谧无声。

覃朝治下政风开明,从无内宫女眷避议一说。但像当今这样正大光明入殿的,也是开国罕见。

静默中,景元觉已走到了御案九级台阶最下。挥手向刘玉一招,指着转瞬搬来的鸾座语调平稳,“母后请坐。”

过身上台前,太后看了我一眼。

那道目光既透澈又深沉,其中暗含的语义无尽,也是清楚明晰。

从此两不相欠。

我微微颔首。

殿内仍是安静,却少了先前的不安和疑窦。

刑部侍郎顾文古咳了一声,继续摊开手中的卷宗,“……武国威,父坐事,连为官奴,擅武擅射,明王市得之,命侍左右。永秀中,伴守北邑,攒功例擢将军。建通三年,进封大将,阶三品,乃令统领神威大部。然不思报,旧主以荣宠许之,竟一时不辩。事泄败,上怀仁亲以义晓,能反间——”

被按着跪在最前排的老者愤然向身后一人扑踹,却被他身后的威武卫按住。他一条腿上血肉模糊,似不能弯曲般斜在地上,成着单膝跪地的屈姿。

他欲踹的男子垂首面地,不动不挪。

朝臣里却有人将手杖“砰”的一声杵地,阵阵金石回声响彻大殿,顾文古在其中得以接续下去,“……故免其死罪,削封衔,贬恶地。”

原来是武国威的太岳母,齐太夫人。难为武将军一府家眷皆在京中,纵然有心起兵,也多受制于人。何况事发前夕,景元觉连夜招安。

“……赵宇,明王宾客赵云德之侄。守北邑凉山关守,虽无赫功,受陛下厚恩至右金吾卫将军,神威镇国大将武国威副将。明王使叔说与同逆,无所甄异,不能徇忠,死罪。念能听言,反兵击逆,胜不逃刑,有正己惭服之心,流陇西。”

此乃赵七叔之侄。

在殿中望过一圈,依然没有赵七叔的身影。

悠悠数人过后,再度听到这个名字。

“马擎虎,柳烟微,胡柴,张进,公孙雄,弘机道人,庄恭仁,赵云德……皆明王孽从。暄仁初起,此贼等多构陷忠良,行弑刺暗杀之事。暄仁四年八月初八,乃敢图刺圣上,因泄先后诛……”

心中也不知是钝是痛。

洋洋罗列的名单里,有些并不是长夜庄的人。乍听有些惊疑,但随后又释然了。

必是借这个少有的机会,鱼目混珠,铲除一些不必要的人。

帝王道深,明王几许如他。

站在御阶下、三公前不伦不类的位子听完,看顾文古合上长长卷宗。自进殿起,也不曾跪叩,也无人置词。

这一袭月白流云,虽属风流,如披缟素。

竟然也寡有抬眼。

廉王世子景元凛自人群中上前一步,“逆党皆获其罪,陛下仁德,以宽宏待之。臣以为,此案刑部及大理寺所查详实,所判妥定。”

作为宗正寺监判,他一番话说得稍嫌简略,“大理寺应即日起发下海捕檄文至各郡州县,全力捕捉明王及外逃残逆。”

“世子。”

“顾大人,”景元凛转向顾文古,速速吩咐,如若未曾听到我出口打断,“既无异议,可将人犯画押收监、获死者明日午门问斩——”

我等不到顾文古的回答,挡在世子的身前,一拱手,“此中大冤!”

“天时已晚,诸多罪人下狱在即,”定襄王自下排越出,一双虎目凛然生威,“苏大人有话当容后再禀!”

“定襄王这话是何道……”

还未曾来得及说完,廉王世子按住我的手腕,“谋逆大恶规反天常,悖逆人理,不议不赦——苏大人莫要一时心软,为之求情。”

他手上用了十成力道,抓得我一筋抽到心中。

跪伏众人渐渐起了骚动。

僵持中,那些抬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看见张之庭苍白的脸,还有一侧拉着他摇头的陈荀风。

我看见一旁居功伫立的郭怡,露出森森的笑意。

其余朝中重臣,乃如德高望重者,皆然垂首不语,竟是满面忌讳之色。

独独跪着那些待我如子侄者,却将目光先后撇了旁处。

……

景元觉予我恩德,至公私不分,留我一条生路。

然而却因此,必绝后患,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一时错过,那殿中半百亲厚如斯、至今装作不识我的父老兄姊,明朝便要身首两处。

我纵全身,岂能安枕。

“先帝本传位明王,苏鹊不知、何来谋逆之说!”

大殿寂静无声。

这一句诤问,在几处圆柱中交相激荡,发出往复的回音,嗡嗡重叠,有若蜂鸣。

执在我手上的力道蓦然一松,随即又紧到将要掐断腕骨,那贵儒气质浓厚的景元凛,竟然也能透出肃杀的寒光。

“陛下之前,如何胡言!”

他言辞之厉,恨不能将我当堂绞杀。

我将目光胶在世子青筋毕现的手上,欲要咬牙掰开,却也知众人前说话的机会稍纵即逝,“永秀九年先太子猝薨,明王贤德孝仁、朝中拥立不二,道是未满太子祭期不宜更储,才致先帝不及亲封、意外重伤——”

我看见范师傅抬起的眸子,其痛其恨,烈烈汹汹。

塞满口中的布条撑满了他腮帮,却挡不住那张凛然中带着决绝的脸,露出无穷无尽的畅意。

可是我不是为他。

“当日汤泉宫随伺先帝的,范楚云、周肃夫、付梓基、吴焕四人,皆闻先帝口谕传位于明王!可叹安贤候私心作祟,而另两人利欲熏心、欺弱畏强,竟行事后背信弃义——”

我看见侧边文臣堂堂首位和次位,付梓基大人和吴焕大人,一人面色煞白,一人额头生汗。

他两人互视一眼,就要先后出列指摘,而我的手腕已给景元凛扯得没了知觉,不禁是大笑出声,昂然右手指天道,“——奈何先帝在上,神明有眼,遗诏存宫,苏鹊是非胡言,一试便知!”

御座上的人再度站起了身。

我没有回头去看。

只听到一声一声的脚步,踽踽下得阶来,步步踏在柔软岑贵的厚毯上,缓慢清晰,却重若千钧。

我挺直了脊背,收敛笑意,慢慢放下右手。

廉王世子被那一番石破惊天的话骇到,恁是松了手上的禁锢,面上忽青乎白,身形略显颤抖。

满殿的囚徒都抬起头来,脸上按扯他们的威武卫率,也有一刻的松懈。

朝中文武脸色缤纷各异,多少欲言难言。

一时精彩至极。

脚步止在我的背后。

“……弘文殿上,青虹剑鞘。”我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过身去,“不知陛下,可敢取来一观?”

端无畏万世之讥,端无俱千夫所指。

也不怕百劫追身。

谁能知独独这一回首,用了我所有勇气。

他眼中何其深邃,遥遥不见喜怒。

一双入鬓剑眉深深蹙着,在眉心凝成一个滞结。

凤目定定静静盯在我的脸上,似乎,就能这么一直看到心里去。

……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定襄王反应过来,上前几步,挡在两人之中,冲我大喝一声,“放肆!”

我该跪下,也有人按着我跪下。

然而我死强着头望着面前的人,看他收回目光,看他负手转身,看他挥手下令,“来人,将太宗佩剑取来。”

两殿相近,不一时而至。

殿中一片失色。

中郎将蒙恒无视两侧骚动,单膝点地,双手将蒙尘之剑呈上。景元觉亲自动手,“哗”的一声,澄亮剑身霎时光耀大殿……有一片薄如蝉翼的淡黄锦帛飘摇坠下,又被他捞在手中。

锦帛夹在两指之间,缓缓展开。

背透几行文字墨影,虚实之势,一如长泰宫彼之玉屏。

殿中如遭冰封。

景元觉垂首看了半晌,又合上锦帛。

默默不发一词。

场中气氛沉滞难料。定襄王突然抢上一步,跪在我身侧道,“先帝猝崩,此必伪诏,诚不足信!”

续续又有数人高低接语,都是同此一词。

景元觉有若不闻。

他只手握着那方锦帛,在紧张的气氛中微颔下身来。乌黑的发披散在耳侧,墨如点漆的眸子直视着我,道,“——这又如何?”

这句话,竟是慨然承认了。

以这句话为一个圆心,一圈圈的荡出去,在覃朝最中心的城里、最中心的檐下,荡出了一片哗然的涟漪。

我心下哀恻,一刹能渗出血泪。

闻哥啊……

景覃之明王。

今还你承乾真名矣!

殿中纷乱,絮语频繁,有若东西市场。

面前肃立垂眸的帝王,却与我共成一个方圆——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的身后和我的背面就地为牢,将那些外间的风雨飘摇,都隔绝阻挡。

他抿着唇,一眼不眨,等着他的答案。

我堪堪避过眼去。

正当此时,大片不合体统的哗然声浪中有个声音浑厚平稳道,“有道是自古成王败寇,天下唯有能者居之,何况吾皇文武兼备、承命于天时人乎?”

及至回头,原是廉王徐徐出列,面向同僚。

“明王八载匿行,上无礼于宗庙,下无献于社稷。如今海内清平却来争功,姑不论其心究竟,已是不孝、不义、不仁……纵使皇兄复生,本王以为,亦知大统难托。”

他的地位和身份摆在那里,说的话在情在理,从来福相温和的脸上又难得正容肃穆,端的叫人敬重。

殿中语声渐渐平息下来。

廉王等到此处,顿了顿,忽然间凌厉目光扫向全场,话锋一转,“遑论此诏出现时机过于巧合,又是真伪难辨。”

这一番话玲珑老辣,比之他两个儿子,是多出不知几倍的功力。

朝人噤声敛气,及时回神,止住了一时脑热之举。

……其实时至今日,景元觉早已根基稳固。这一份所谓遗诏横空出世,且不论真假,都是浮云过眼,翻不起层几浪花。

朝中大半是识时务之俊杰,一刻迷途,旋知巨树擎天、撼动何易。

“苏鹊不敢如何。”

我仰起脸对着景元觉。

多希望也能一眼,望进你的心里去。

“陛下既知先帝有诏,还请网开一面,免去众拥明王人死罪。您面前之人,充其量不过受人挑唆,罪犯盲从,更兼明王殿下本有储位之实,当减当赦!”

景元觉没有回应。他眼睛眯了眯,却循着我话里一处,一字一顿道,“何谓受人挑唆?”

可叹你聪明一世……

我等的就是这句而已。

嘴角慢慢上扬,由低渐高的笑起来,直到笑不可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此时尽能推开身后的桎梏,长身站了起来,“乃是明王可笑,随众可笑,刑判可笑——陛下可笑!”

景元觉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眼眸微颤、嘴唇蠕动,似要脱口阻止我说下去,可惜已经太晚。

我含笑着看他,一口气不再停歇, “明王者,空有储命却早溺镜湖,根本无关后事,徒留万千骂名——而是一人身负大仇,机缘知其曲折,便假托明王之名招兵买马、聚众成庄,整整历时八年,欺上瞒下、煽动无数、谋图不轨,虽终违天命而事不成,却几能缳首陛下,饶是万死亦不枉也!”

众皆缄口,噤若寒蝉。

景元觉眼中一时精光暴涨,面如金纸,唇色发暗,却又生生的按捺下去,只甩袖断喝一声,“荒谬之极!”

……

良久静默。

景元凛、景元胜兄弟几番欲言又止,直至一旁杵立的顾文古寒声打破沉默,“你……说的是谁?”

我将目光从景元觉身上移开,掸了掸衣阕上的灰尘,向之一拱手。

“正是长夜庄二庄主,区区在下。”

殿中人犯拼命挣扎,场面混乱,一时几欲掀翻看守。

他们耳中听得分明,口中却不能言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便竭力要冲到前来。

朝臣议论又起,纷杂更上尘嚣。

乱中只听蒙恒三声大喝——狮子吼功一发肝胆俱震,瞬时威慑全场,待得数十威武卫振作精神,将手脚器械一并施加上去,方才将人齐齐按住。

那厢的朝人嘈杂一并静了下来。

景元觉胸脯起伏,一双目里几能射出雷电,道道劈灼在我脸上。我拱手之势尚且未收,却已从瞠目结舌的顾文古前转回,对着他高声道,“陛下何其英明,纵然一向厚礼待之,实对苏鹊身份早有容疑,不如就趁今日人证、物证俱在的机会,妥善剖个明白,好不作他日后悔之想!”

他凝目弹指,忽的阖眼,脸一仰,朝天冷冷渗笑起来。

“好!你且说!”

心像碎成了无数块,却茫茫似不知痛楚。

耳边的人声淡漠远去,竟又如入了咫尺圈隔的屏障之中,只余我他二人。

惶惶中,听得自己凄厉的声音,一字一血念出,“八年之前、长泰宫变,杀母亡父之仇,如何能共戴天!”

景元觉倒退一步,眼中沉静破尽,盛满难以置信。

我将怀中圆玉掏在手上,那物莹莹润泽,殿中火光照耀之下,脂白生亮,更如若栩栩一株生莲。“此物是家父庆德侯亲手所刻,与查抄后宫存太长落玉公主玺印同出于一石,若然有疑,取来一看便知——”

不探那人脸色,我又盈盈掬笑,“方才殿外已与太后相认,只是表哥还不曾识出在下。今日这殿中,也不知多少该唤一声叔伯的旧识……不若有请范大人一一引见了,好叫在下重新相礼?”

待他人反应之前,我蹲身一把撤掉了范师傅口中的布条。

那一把嘶哑喑暗的嗓音即时响彻殿中。

“不错!明王亡后,老夫心有不甘,欲与小侯爷成事,找得一个肖似明王的傀儡,将其部旧召集——”

此刻廉王抢上,“啪”的一掌扇在范师傅脸上,跺脚怒喝,“范楚云,你休要胡言乱语!”

可惜已经晚了。

廉王如此韬晦人物,许阻得了我颠倒乾坤,却阻不了双双本末倒置。

范师傅忍着口角滴血,伏歪在一边急速叙说,“此事机密,止老夫与小侯爷两人知晓,若非小侯爷今日……宁为玉碎,老夫……咳……宁死亦不会泄露半分!”

范师傅啊!

你养我数载,从不曾青眼。谁料头次配合,竟然这般契合?只可惜,没有来次,好再叫他人胆寒!

廉王脸色极差,却又不能当众一掌劈下,让范师傅从此闭口。范师傅挨过一下,索性一不做而二不休,“此事从头至尾,不过一场私仇——可笑那枉以为立功的叛徒……咳……和这殿上愚蠢的竖子小儿,根本不知……就里……还口口声声追讨什么明王!”

他桀桀大笑起来。

蓬头垢面,齿间渗血,咋如鬼魅修罗。

一场笑完,灰浊的眼珠转过来,凝在我的脸上,定了须臾。

“小侯爷——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竟是一头抢在威武卫刀刃之上——脖颈之上,鲜血顿如涌泉,朝天喷薄不息!

血沫飞溅到我的脸上,染红了我的视线。

闻哥。

闻哥啊。

你无辜遭变,怀才难施,数年隐忍,怅恨难平……

只望能够从今消去,至此往后,任那天地广阔,四海尽可逍遥!

我抹开了眼前的血。

不及起身,却听身前人犯群中极是凄切的几声“唔!唔!唔——”,但见一个血污满身的人当中跃起,竟是天生神力一般绷开身上枷锁麻绳,扑倒沿途三个威武卫,及到近前,又一掌劈中那个因人犯自绝而愣住的卫士。

就是一眨眼间的事。

那卫士侧身倾倒,那人抱住地上毫无声息的躯体,将他搂在怀中,呜呜的哭泣。

我一霎间又惊又喜,抖着手三番二次,方拉开她口中的破布。

“芸、师父……”

我以为她,我以为她已经……

“老范!老范——老范啊——啊啊啊啊——”

她满面泪流,血迹和污渍混杂着泪水铺盖了整张老脸,填满了所有的沟沟壑壑——从没见过她这么丑的模样。

“芸师父,芸师父——”

我的话音半途卡在喉咙里,因为已经惊恐的看见她的嘴角淌出一缕艳丽夺目的红。“别急,等芸娘陪你……老范,你这个不守信的老头,要等芸娘陪你……等芸娘陪你啊……”

她絮絮叨叨,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鼻孔、耳洞、眼中,先后渗出不断的血色。

这是自绝经脉之相。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手僵在身边,伸也伸不出去。恍惚间却见那糊满了血和泪的眼,自痛彻中缓缓朝我转过来,那其中的目光,竟奇异的清澈透亮。

复杂,又纯粹。

“乖……”

她轻轻的比过一个口型,将头挨在范师傅的肩上,闭上了无神的眼。

我觉得世界都摇晃着倾覆起来——

所有都镀了一层虚影,不大真实,也不大相关。什么恩仇,什么爱恨……一刹之间,好像都遥遥远去,不再那么要紧。

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痛,好像也都不清晰。

我听到有人嘶声的喊,感到温热的液体源源上涌,直至铺染了半身。

只是歪倒,往芸师父的身上,勉强靠去。

再也经不起……

我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不容易写到这里呀。

不胜惊讶的亲,请看章节标题!

要反应~~

另外,喜欢杯具的亲,下一章看完后,请点右上角红叉……顺便留下乃们的爪印。

喜欢HE的亲,继续跟俺走……

注:

《江城子》(白燕鸿)

相思无奈老儿郎。

不成双,泪两行。

姑苏聚后,南北万里长。

君子兰开君不见,生怅惘,却痴狂。

这个词牌可以仅写半阕。注意太后的名字“周君兰”。

看一下苏轼的《江城子》,就会发现相似之处,才疏学浅,什么都不说了: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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