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奇谈

子夜奇谈

午夜梦回,常常会梦到很多人,但是罗放,从不在其中。

他好像是那种,你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有心力想起的人。

也恐怕是因为他的言谈举止,为人做派,统统和伤感二字,沾不上边。

对他最深的印象,始终是小时候他等我去讲学的时候,穿一件松垮垮的大白袍子,独自站在秦淮河岸种满紫藤的院子里,藤架下,落花中,散发赤脚,迎着河风,无声惬意的笑。

常常我正襟危坐在小竹凳上,一手捧经史子集,一手托笔墨纸砚。他仰躺在一把竹椅上,一手晃一把蒲扇,一手端一只茶壶,眯缝着眼似睡非睡,想起什么了,就信口开河般有一无一的,说几句儒,讲几句道。

一天也没有几句。有时候难得话多了,又扯着扯着,扯到没完没了的小故事里去。那些小故事……呵,那些被私下篡改、或根本是凭空杜撰的小故事。那里面,有各形各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有奇奇怪怪的发展,有含含糊糊的暗示,有不清不楚的起因,也有不明不白的结局……就是没有丝毫大道理可言。

我一直觉得他在误人子弟。

待入室弟子尚且如此,别人,他更难说是上心。

据说罗家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药商,罗放从小过的是富家公子的生活,闲时研究医理和药材,也喜爱游山玩水,最后的副业是做做学问。

据说前两项都腻了,他便卖了几家药行,开了一间叫同文的书院。

又据说因为罗放头上顶着江左四俊之首的帽子,偶尔会呼朋引伴叫些多少有点小名头的人去书院饮酒作对,谈天说地,又兼之他对贫寒子弟不收学费,同文名声很好,生源很充沛。

等到几年下来,学生先生渐多,真正聚起一帮颇有影响的清正之士,他就不怎么去书院玩了。

九年前他去世,同文仍在,发展到今天,一座书院赫然成为江南清流之代表,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有没有,违背他当年的初衷。

谁知道呢……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所谓初衷。

若说他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我是不信的,可若说是他的意志影响了今日的同文,我更不信。依罗放的性子,我宁愿相信他只是存心搭起座台子,造了一个空间,好让别人有地方唱戏。

有师如此,无语问天。

因而迄今我对同文所有的感情,止于他是罗放无聊时,开来解闷的书院。

山风阵阵,我晃着腿坐在树杈上,悠然出神。

看一眼旁边,方才从顾文古帐上取回那一窝鹌鹑,它们叫得久了失了力,此刻在寒风中可怜巴巴的挤作一团,簌簌抖着相拥取暖。

救命的小鸟们,多谢。愿你们幸运,能被父母找到,平安的过下去。

念完祈愿,我继续出神。

那时的某一天,罗放讲完了太子晋与周灵王的故事,他站在藤架下,在晚风里指天笑言,仙王子,真升仙乎?人呐,不能太油滑,凡事妥协,可也不能太正直,凡事强求。秉着一颗善心、行能行之事,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子,记住了?

我记住了,还引为至理名言。

因为觉得这样才有道理,所以我虽心怀敬重,却一直觉得同文那帮人迂腐,觉得暄兆三君子愚忠,觉得顾文古耿直到傻气,全不似罗放这等聪明人教出来的学生……

可这会,我倒想起罗放的另一句话来。

他说,人不管走那条路,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就很不错。

忽的羡慕起顾文古来。

从树梢上跃下,落地无声。

我拍拍身后沾的树皮和枯叶,长吁一口气。

那时太小,不能体会罗放我行我素潇洒不羁背后支持着的深沉,所以也根本没明白他话里的沉重。

顾文古走在自己选的道上不回头,于他,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站在灯火通明的主帐外等候通传,一盏茶后刘玉从里面出来,却小声告我,皇上并不在。

我不好问他景元觉这时候为什么不在帐中,只好告辞。

出来想了想,我去围场守卫营帐,找了一个官员,说是要查找朋友夜聊,问可否告知营帐号?

那官员让我去看入围场时报道的登记簿。

果然是公开的……叹口气,我往回走,路上经过一处营帐,外面分明是付大人马车,犹豫片刻,进去叨扰。

付大人的两个儿子见我来,客气几句便依次出去,将他们老父完整留给我。

付大人蜷在床榻上,衣服加被子,裹得像个灰扑扑的大团子。

“小苏,你总算来陪我说话了。”他在那团里伸着头,像是乌龟出壳,“冬狩,无聊吧?”

不无聊,至今我忙都来不及。

可我脱口却是,“这来看您老大人,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着您的教诲了,哪能是无聊呢。”

付大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呵呵,”对他的不屑我习以为常,接着说话:“我刚才在东营给吓到了,您就当我这是来您这压个惊,可千万别赶我啊。”

老头子来了兴致,抱着被子往前拱了拱,“出了什么事?”

“今天晚上吃完饭,不是没事做嘛,我就琢磨着去旁边营帐,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不是?可结果……您不知道啊,”我凑到他旁边,紧张的压低声音,“人没见着,见……鬼了。”

“什么?”

“嘘!”我抓着他的被单左右看,“付大人,我说,这荒郊野外的,怕是有些东西……不干净。”

“哪……有不干净,”他瞪起眼珠子推开我,“你小子好端端的乱说什么?”

“哎呀,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哪能不信?”我在床榻边坐下,又凑过去抓住他的床单边角,“可真没乱说……当时,我走到友人帐营外,还差那么几步没进去,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倏的在眼前闪过——我想晚上帐子里面点了火,人影照在营帐上晃一晃,可能自己眼睛花了看得不那么真切,也就没太在意。这么想着,我掀了帘子进去这么一看,嘿,里面根本没人!”

“啊?”

“这还算好的,那时我就奇怪啊,还想着,这是不是有人和我开玩笑什么的,这么着四下看看,结果,却看见门口的一团被子,慢慢,慢慢的动了起来……”

“啥,啥?”

“——被子,这种被子,自个动啦!”我揪住付老爷子的被子大着嗓门重复。“它慢慢的挪动,一点点的,在我眼前展开……然后,它掀开了一角,一个小角,从里面,一条这么长的——”

拿手比了整整两尺,付老爷子惊叫,“蛇!”

“大青花蛇!”

“后来呢?”

“我吓僵了,六神无主,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的就看那家伙鼓着两颗黄豆眼瞪着我,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它突然昂着头,扭着身子就爬起来,那是越爬越快,越爬越快,眼看,眼看就——”

“就怎样?”

我收口,“就这么爬出去了。”

“……哦,咳咳,”老头子难掩失望之情,“咳,爬出去了?”

“爬出去了。”

木楞的点头,我忽然又紧张起来,抓着他问,“您说这荒山野岭的,怎么就钻出来那么个东西,是不是蛇妖?”

付老爷子很不屑,“不就是条蛇嘛,什么妖。”

“不是啊,大下雪天,您说这不成精,哪来的这么大本事的蛇?”

“哎呀凡事总有个例外嘛,说不定,那东西就是闻着肉香给它饿醒了,循着味儿,哎……”

“那怎么还会有先前的人影呢,莫不是幻化成了人形?”

“什么呀,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哪有——”付梓基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探究的看着我,“……那是谁的营帐?”

我眨巴着眼,坦诚回答,“顾文古顾大人的啊。”

老头子向后一缩,怕冷般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突然寒着声转起眼珠子,“你告诉他了?”

“没有,没有!”我断然摇头,“冬狩祭祖,这半夜见蛇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我哪敢乱说?这不就您高寿,见识多,我直接跑来找您的。”

“……算你聪明,”老头子松一口气,眼珠子也不转了,只瞥我一眼,“不是冲你来的妖,少管为妙。”

“哎。”

我应声点头等待下文,他却怔在那里,闭口不言了。

可惜话既已出了口,就如搅屎棍子捅破了水面的平静,装是装不了了……我不当作没听到,他就不可能,再当作没说过。

成精老狐狸一只,岂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趁夜赶来,说些无趣的妖怪奇谈?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他不答话也无妨,我安静的坐在他对面,含情脉脉的看,无声浅浅的笑,极尽温柔之能事,直到付老爷子再也受不了,黑着一张老脸煞风景的说,“出妖蛾子了你?”

“付大人,您见识广博,镇定自若,晚辈仰慕您。”

“……”

他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我接着笑,继续温柔如水的看,老爷子往后缩了又缩,直到缩到不能再缩。

——现在他一定在后悔,没让儿子陪在身边。

大约一炷香之后,付大人缴械投降。

“……前朝首设三省,中书省擅制政令,一朝枢机,重中之重。我朝虽沿袭前朝旧制,大事却全经早朝或重臣商议决定,定议后,才由中书省起草文书。如此一来,中书省名不副实,既比不上尚书省执行之权重,也比不上门下省审核上谏之要务。”

“嗯。”

我颔首,等着下文。

又对视一会儿,老爷子无奈道,“三子入朝,你明明才气最盛,皇上却偏偏派你来这最枯燥最无实权的地方,为何?”

我收回眼光,安然答曰,“苏鹊只有些小聪明,年纪又小,怎能和郭大人顾大人在书院里多年的真才实学相比。”

“真不明白?”

我惭愧的拱手,“还请付大人赐教。”

“哼,”付梓基冷哼一声,“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你不必和我来这一套。”

“付大人,皇上是何等的心思,苏鹊就是自以为猜着几分,又怎敢在帝师的面前,胡说八道?”

我殷殷带笑看他,直到脸颊酸痛,犹不更减。

“……”

半晌,付老爷子再次气馁。

“那郭怡心思细密,深藏不露,派他去门下省从事,他去了就专司弹劾文表,多少年的旧账桩桩详理,滴水不漏,几日朝中就人人自危……不招人忌恨才怪。”

“不错。”

“那顾文古更好,出身同文,本就是多少人的大忌,皇上还派他去刑部任职,让他坐在周相眼皮底下一件件坐实弹劾罪状,如此明晃晃一根大刺……”

我颔首,继续看着他,他瞅我一眼,无奈闷声道,“此二人名为重用,实则一旦丞相动手,首当其冲——弃子也。”

“苏鹊尚有一事不明,”说到这里我犹疑的提问,“当时朝上,是尚书令大人亲自提出安排职位,又怎么好,就刚巧在这么两个关节位置上?”

“尚书令安排的职位?”

付梓基缩在被子里冷笑起来,“申请丁忧申请了好几年的突然被批准丁忧去了,要求告老还乡要求了好几年的突然被准退回家去了,这不自然,就空出两个刚好四品的位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景元觉早有准备,却不知他竟然准备到这种程度……

“郭顾两位大人上任后,弹劾诉状就雪片一般的飞来,其中证据详实,明显是……”我斟酌着字眼,“明显不是一朝一夕所为,唉,朝人又何必怪到两位大人身上。”

付梓基不屑的哼了一声。

“弃子,当作何用?”

我瞪着他,这回是真正惊骇,目不能转睛。

闻哥说过,棋子而已,物尽其用……

原来,舍弃掉他们,换来一个动手的借口,才是真的?

“如此……不是仁君所为。”

我脱口而出。

“呵……仁君,”付梓基嗤笑出声。

他瞪我两眼,轻蔑的开口,“老夫教了先帝六子,老六早夭,三五歹毒,先太子先明王倒是都有仁名,可结果呢?太子查贪官被毒死在蜀地,明王北邑广平自溺,呵,可都是能进宗庙的伟业。”

我浑身僵硬,木然而坐。

“皇上要是没些心计,能熬得过这四年么,也就是这压制下平平安安的四年,若是还没从中学到点什么,哼,也真太浪费了人家的一番言传身教……”

“高祖创业,太宗拓疆,先帝守成,到如今这时候,北有狄夷,西有凉寇,再不出些手段立起来,难道真坐在这抱着个仁义大覃悠悠半百的牌子,等着老天开眼,护佑我皇不成……”

“要我说,区区几个弃子还是仁至义尽……”

……

不知过了多久回神,只听付梓基继续道,“……小苏啊,朝中不比文林,你今天同情那两个,可他们若是命大过了这道坎,他日作了功臣,不都是与你分庭抗礼的政敌?”

我听着听着,到此处,终于难看的笑了一下。

“付大人……我也是尊泥菩萨,现在言及他日,岂不太早……”

“不,不早!”

他猛的往前凑身,撇开包裹的被子,伸出右手,一把握住我的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陡然蹭亮起来,“一点不早,就是这种时候,就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出来……皇上为保苏大人周全,宁愿将苏大人束之高阁,能得皇上如此费心,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手被他激动的握着,我彻底无语。

……

难怪啊,难怪……

难怪堂堂太傅,能放下身段,屈就着跟我这初出茅庐、无德无能、无背景无建树的小人物亲近一月。原来,只因君心自古难揣,时局风云变幻,未来莫测高深之际,我恰是他……新压的注。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晋——王子乔(约前565年-前549年),东周人。王氏的始祖。王子乔是黄帝的四十二代后人,本名姬晋,字子乔,周灵王的太子,人称太子晋。

史载太子晋“幼有成德,聪明博达,温恭敦敏”。十五岁以太子身份辅佐朝政,灵王重之,诸侯从之。时晋平公使师旷见太子晋,师旷问以君子之德,太子晋侃侃而答曰:“如舜的为人,仁德配于天道,虽固守其岗位,却处处为天下人着想,使远方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帮助而受他的仁政。仁而合于天道。此谓之天。如禹的为人,圣劳治水而不自居功,一切以天下为本,取予之间,必合于正道,是谓之圣。再如文王,其大道是仁,其小道是惠,三分天下已有其二,依然是无比谦恭,服事于殷商。既拥有拥戴的群众,而反失其身,为暴纣囚禁,不动干戈,此谓之仁。又如武王,义杀暴纣一人而以利天下,百姓各得其所,是谓之义”。师旷称善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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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王二十二年(前551年),谷、洛二水泛滥,将毁及王宫,灵王决定以壅堵洪。太子晋进谏曰:“不可。曾听自古为民之长者,不堕高山,不填湖泽,不泄水源。天地自然有其生生制约之道。”并提出聚土、疏川、障泽、陂塘等方法,来疏导洪水。同时以“壅堵治水”而害天下的鲧和周室历史指出灵王所为“无过乱人之门”,“皆亡王之为也”。

太子晋的直谏,触怒了灵王,被废为庶人,由是郁郁不乐,未及三年而薨。师旷朝见太子晋时,见太子色赤,不寿。太子晋说:“我再三年之后,将上天到玉帝之所。”果然不到三年,讣报的使者就到了晋国。

因太子晋能预卜生死,后人便说他成了神仙。《列仙传》记载,太子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生引上嵩山,三十年后见到恒良,太子晋说:“可告我家,七月七日会我于缑氏山麓”。其时,果然身乘白鹤立于山巅,可望而不可达,数日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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