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难寻
待远远看到我府门前两只摇晃的灯笼时,心情倒已平静如初。过街入门,和门房打了招呼,看看天色嘱咐他点灯,刚要跨进门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呼唤。
那声音我一时不敢确认,于是僵立在那里,没敢回头。
然后我又听见了一遍,清楚,分明。
小,鹊,鸟。
眉头急速皱起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样不给面子、屡教不改的喊我。
忽略门房大爷抽搐的嘴角,回头顺着声音,不敢相信的寻去——果然在对街的某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不知死活的损友。
一时僵在原地。
眼看着那人从对街施然而来,待到了面前,我伸出一只手指着结巴,“张,张之庭,你,你怎么在这里?”
指前的鼻头发出“哼”的一声,张大公子长身玉立,低头蹙眉,看着他鼻尖前晃动着的我那一根底气不足的手指,嘴角牵起一道浮浅的弧度却又立刻瞪着眼睛打住,只冷着脸抿起两道薄唇发问,“苏小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见势不妙,我嘿嘿干笑两声,放下不礼貌的手指缩回宽大的袖笼中。
“能,能。”
他再哼一声。然后上下看看我的府第大门,口中发出啧啧之声,就像是他乡遇见了暴发故知的小人,眼里掩不住的“艳羡”、“讨好”、“巴结”……演示完这一系列高难度、与他一贯形象完全不符的眼神,末了,他偏着头指着头上匾额,“苏小鹊,你高升得道,升官发财了,不请故人进学士府坐坐?”
“哦,请,请!”
我忙招呼上他也没闲着的双手,拉了人就往里拖着走,心里默哀,只求这位口无遮拦的仁兄不要在出来看热闹的下人前再一口一个小鹊鸟、苏小鹊,我的脸皮再厚再粗糙,也耐不住狂轰滥打啊。
到了客厅还没请坐奉茶,张大公子甩开我手,就开始一顿数落,“苏大人,说好入京探亲访友年前回广平,却突然在京城做起四品京官来,连封信都没有,若不是敝人偶然从广平郡王那里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人是否,真就从此音讯全无了?”
“我那个……”
“苏大人忙啊。”他唬着脸道,“重任在肩,忙里不得片刻偷闲,偶有联系疏懒,本是人之常情,之庭不敢置喙。只是不知,苏大人有没有听过那北边老地方民间的一句话,叫做‘当了京官,忘了乡党’?”
……
好一张伶牙俐齿。偏偏我心中有愧,姿态不免自然放低,不但不敢反驳,还把语调放缓放柔,笑容放大放讨好,“之庭……你就别笑话我了,啊?我怎么是那样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其实……说起来还就是上次王府夜宴,你不知道,那位廉王四公子,他……”
想来就无比冤屈,这些日子时光流转,事情何尝曾在我的掌控之内?
“他……我……唉,说来话长……”
“听说了。”
乐卿公子点点头,慢慢松了脸,望着我半天,最后动了动嘴角,“跟你开玩笑罢了,急什么。不经逗。”
“……”
咧开嘴,傻笑着一通泄气。笨啊……自己都觉得自己滑稽。这是谁?张之庭啊。乐卿公子,出了名的冷面热心,孤高不羁,若是与人真急起来,早就拂袖而去老死不相往来,何必屈尊,亲来言语相讥?
知道上当了,也追究不得。灰溜溜的认倒霉,只能抚胸暗自自我安慰这当上的不冤——谁叫人吓人吓死人,冷面雷公吓人,能吓活死人。
两相释怀,浅浅对笑。
拉了他坐下唤人奉茶,得空上下打量,才觉得这人到了京城,也不再做以前那种或黑或青的乌鸦打扮了。好一身翠色团锦厚袍,紫玉锦带,衣衫领口上还缀有着一圈银狐绒,头发用一个朱玉环高高束起,分明一身京城贵公子的打扮——
这怎么看……我都觉得,怎么不知道谁是谁冒认的乡党。
这下更觉得当上的冤。
等下人奉茶毕退下,我敲着桌子开始盘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的?”
张之庭闻声放下茶盏,一本正经的托起腮。
“说过了,思友心切。”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放下茶碗,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舒服。
“……之庭啊,我拜托你,你歇歇,歇歇啊。”
他哼一声,总算真正正经道,“我跟着广平郡王来的。广平郡王来京送嫁,你知道吧?”
这下便明了。我依言点头,“广平郡主联姻齐国公府,郡王是十一月底来的吧,听说现在住在临王旧邸那里,我还没得空去拜会。哦,之庭,你是为郡主之事来找我?”
一通话说完,却见对面张之庭愣愣然看着我。
有半刻没有响动。
正是不解,突然他垂下目光,伴着一口叹气。“小鹊,我只是来处理些私事……顺便看看你。”
我张着口,一下语噎。
真是在京城呆久了,一口该死的官腔和猜度,都忘了怎么和朋友相处!
“是我不好,我……”
想了又想,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了,我们喝酒去。”
正好晚饭时分,吩咐张妈赶紧弄了几个菜,在后院摆下酒席,我拉了张之庭在新起的藤架下落座。
看着拾翠几个丫头,借着搭桌上菜添酒轮翻上阵,藏着掖着偷偷打量客人的眼光,我颇解气的小声闷笑,“别介意啊,张大公子,家教是有点不严。不过,她们也就是看个新奇,谁叫在我家宴请客人,你还是头一个呢,新鲜。”
不自在的客人死撑着场面,一撩后摆坐下,“如此荣幸,却之不恭。”
我狡诈的笑,转身对着走廊下站着仍探头往这边瞅的几个家伙猛一招呼,“小心,别闪了脖子!”
那几个人见被发现,嗵嗵嗵的跑成一团。
“这下可好,”张之庭望着空荡荡的回廊言不由衷的摇头,“一会酒冷了,找谁去热?”
“我去热,我去热。”我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个不停,还不忘借机推脱责任,指鹿为马,“其实这都怪你。谁叫你穿得跟公孔雀似的,把我家几个丫头眼都看傻了,一点规矩也不记得,再这样下去,你说,我以后哪里还有威信可言?”
“公孔雀?”
他不信的上下看看自己,见那颜色搭配,自己也不禁冰山化水,脸上微晒。
“咳,我不过入乡随俗,再想着来见今非昔比的故人,得洗刷干净着件锦衣才不至于丢了面子——你倒好,当我跑你这开屏来了。”
我抱臂大笑,然后又拍着他肩作小生拜倒状,“乐卿公子亲自开屏,陋室生光啊,苏鹊荣幸啊!”
他板脸染红,摇头奈何不得。
嘿……
想来想去,在广平都是以我欺负他的居多,此人本性敦厚,纵是偶尔得逞,凶我个一两句,哪次不是被我变这法子挖苦回来,以他吃瘪而告终?
心情大好,真正是得意不已。
置酒布菜,絮絮叨叨的把这几个月能说的事都说了一遍,张之庭认真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谈性更浓,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听我说完京城闹婚的那小两口子,张之庭摇头,慢吞吞道,“原来玲珑郡主的婚事由你促成又要由你疏解,难怪你那么紧张这件事。”
“是啊,是啊。”
我是变相为刚才的话解释,他却是真善解人意。
他点点头,又有些感慨,“齐小公爷虽有苦衷,也不该去□□院闹得满城皆知,小郡主,哎,她也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酒中下药,好在齐小公爷没有声张,若喝到的不是齐小公爷,那可怎么得了。”
这下我一口酒呛进气管,咳得泪流满面,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张之庭拍了半天后背我方才缓过来,忙道,“咳咳……这事太丢人,皇上……严令泄密,我本不该说的,你听过就忘了吧!”
“那是自然。”他继续替我抚背,皱起一对罗汉眉,想了想认真的说,“说起来,今天我听人说起冬狩,都道是皇上如何显了神威,你不说,真不知道还有齐小公爷这段插曲。”
微微一愣,不想这么快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我举着杯嗫嚅起来,“皇上年轻有为,是大显了神威。”
举起的酒杯,停了一刻,杯中的涟涟水动便渐渐平和,不久,重又浮映出天上一轮寒月,苍白,寡凉——
不由暗暗冷笑,兢兢众臣,今夜不知几人能眠?
水酒入口,不想与张之庭说起这些扫兴事。刚想转开话题,却见他低头在怀中一阵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团绢帛来放在桌上。
“呦,这是给哪位姑娘的好东西,还贴身收藏?”我伸着脖子笑他。
张之庭笑而不语,手下不停,一层层将那扁薄的布包细心铺展开来,最后青色的绢帛正中,静静躺着一片五角丹枫。
我疑惑的拈起。
他便望着我笑,“那,有人说要采最后的红枫留念却自个食言而肥,我特地带来,看他羞也不羞。”
手中是轻轻薄薄的一片,赤紫还墨,淡香幽然。指尖微凉的一点触感,仿佛还带着北方那座西山,湿漉漉的雾气。
登时想起来——
那一回,几人在镜湖相聚,喝得半醉时,我曾站起来当众感慨,道人赏一季红枫却任其余年凋零,是何其薄情的行为,哪怕在枫叶落地前,采摘回来当作书签,留个念想也好……当时众人皆笑我悲空春秋,唯有张之庭,冷笑着说若我请他喝酒吃饭,他可勉为其难陪我发疯,去山去采上那么一片。
……广平临时居留之地,本没什么深刻的情感。现在想起这些事,那个白莲公子度过两年时光的地方,却难免丝丝扣扣的怀念。
丹枫如血,无惧无忧。心头一阵暖意划过,猛地将身旁的人一搂,我开心道,“张之庭,你真是有心!”
嘿嘿笑着松开他,拖着靴子就往书房跑。打了灯一通急切的翻找,回来时手上便带了一沓新的抄本,献宝般往桌上摊摆,“你看,这几本前朝诗集碑拓,都是我收贿的成果,正想着弄个什么书签配上,你就千里送鹅毛了!”
张之庭接了那几本翻看,沉吟片刻,大概见是少见却不罕见的物什,神色间便有些不屑,冷笑三声扔还给我,“当了半天京官,你就这点收贿成果,真配不上我的鹅毛。”
我很不以为然。
四品闲官罢了,大贿没机缘,小惠不屑要,就是这点不上不下的小成果,还得看着人和事斟酌着收……不容易的。
小心拿了那片丹枫夹进其中一本碑拓,合上,对他慨然正色道,“张某人,礼已送出,你悔之晚矣!”
他见状更加不屑,抱着臂嗤鼻叹息,“我不反悔,有什么好反悔的?给你当宝似的放在上不了台面的赃物里,也算牛粪衬花的归宿。”
……不可理会这个假清高的真狂人。我想了想,还是把我的宝贝们先搬回书房,才回来重新坐下,继续喝酒。
两人酒量差不多,张之庭比我略好些,喝到月上中天,张妈来再上了一份夜宵,便停了杯盏,正是半酣。
此时夜深,抬头见月色姣好,张之庭便从怀中掏出一支青玉笛,踱到中庭敞风处,吹曲自娱。
一曲绵长悠扬,却从未听过,更不知叫做什么。只是笛音一响,不久我又再见到廊下探头探脑的黑影们出现,不免暗自神伤,明天开始,我在我家丫鬟们眼里才学品貌必然又低人一等,唉……
人说曲能代语,曲能解忧。
不辨其中真假,只是一会儿听下来,那悠扬的曲调不知从何时开始,转至殷殷戚戚,转至欲诉还休,尔后舒缓低徊,轻柔缠绵……像是一只善解人意的手,温柔的抚去沧桑,抹平心潮,轻轻挥动着衣袖,不着痕迹的,卷走满腹辛酸。
细看那一只横举在口边的青笛,依稀记得,好像是名叫“秋鱼”的名物。据说这笛子传自他的父亲,他父好弦琴,于是倒在张之庭身上,用得更为出名。此时那笛,便在曲调抑扬之下,合着高低颤动,迎着月色,散发着青淡缥缈的荧光,衬着夜色下那一个朦胧清矍的身影,披上了一身的华练,柔和而又淡漠,虚幻而又真切。
……那笛尾处垂着一块翠烟色的佩玉,小指粗细的鱼形,此时亦微微随着笛声晃动,如是闻音入水,翩然悠游。
月华如练,一院澈耳清音,如醉如痴。
难得乐卿公子有这样的兴致。
很想击节赞赏,品评一番天籁佳音……曲子却悠荡奇长,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收尾的迹象。后来,眼皮便渐渐沉重,头不自觉的垂下打鼓。
昨日才冬狩归来,今天凌晨早朝,后来还往羽衣楼一行,实在是乏了。待他最终放下笛子,我早已经趴在桌上,只撑起精神嘟囔了一句东厢空着……
再也顾不得主人身份,自个低头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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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请无视鸡冻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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