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一]
弘文殿的大门在背后“吱呀、吱呀”的阖上。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热门的书为大家呈现,敬请持续关注,
一点余音在殿中悠悠回荡。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不远处三足鼎立的虎爪沉香对炉,默默丈量着和它们之间的距离。
大约,是七步远吧。
背处高升的太阳正到骄时,不意外的,从殿门的雕花中穿透,洒下道道的光束,落在空荡荡的殿堂中,在那片亮的能映出人影的黑色地砖上,留下了点点斑驳……忽然记起,似乎就是过去不久的昨天,那一个初面天颜的午后。
同一间屋檐下……同一对相杵人物。
秋却已是春,本末,却已倒置。
右脚向后退了一步,膝盖触地,跟着另一支脚,也慢慢放了下来。
听到背后一声冷笑。
黑色蟠龙靴便绕了一个圈子,停在我的眼皮底下。
今天这一身玄金辉煌的袍子慢慢的矮下,曲了膝,直到两只手同时搭在了我肩上,两只凤眼,平视了我的双目。
“……多谢爱卿,一心为朕分忧。”
眼望着眼,黑乎乎的瞳仁,近得似乎能把人不费力的吸进去。相隔不到一寸的鼻尖,感受得到对方吐字说话的震动,唇间的热气全喷在脸上,自然惹得心惊,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个晃身。
提一口气稳住身形,抽出目光,垂下眼帘不再去看,左肩上颈窝处却忽的挨了力道十足的一掐,满腹要出口的言辞蓦然转成“哎呦”一声惊叫。
“——为信臣不为幸臣,这就是你的回答?”
绝顶……聪明。
还能说什么,我在心底苦笑。在旁人无辜的兜兜转转半天一个圈子还没绕出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然站到了圈外,停在遥遥终点。
“听着,我不管你想怎么做……”
大概是亲眼见到了些微颜色的改变,对面狭长的凤目登时眯起,烧起了罕有的怒火,腾腾炽烈,烤得对面的我眼眶涩痛,几睁不开。然而即使他把字句的音量压到最低,仍是金山崩倒般迫人的压力,“以谋策换逃避——不准!”
好嘛。
好。
真有气魄。有风度。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人物,不愧是呼风唤雨,乾坤在握的大丈夫。
脖子往后使劲别了别,我缓缓抽了一口凉气,想象着能把这一道冷风抽到脖颈下掐疼处,冷它一冷,冻它一冻。
“……天下之大,芸芸众生,苏鹊一己之力,哪管得了那么多?微臣无能,方才一时蒙了心大胆妄语,请陛下治罪。”
虽没抬眼,却也知道景元觉定是皱起眉头盯着我,因为只那目中射来的眼光,就像小匕首掘洞似的在我脸上挖了一通,火辣辣,热乎乎。
最终却也没有一个字。
“若是不追究……苏鹊就告辞了。”
话音没落,我手摁了地,抬腿准备站起来,肩上撘的手却忽然加重一压,腿一软,又“啪”的跪了回去。
没跪稳,身子一个趔趄歪到了一边去,胳膊肘向后触了地,支着刚要挣起,却被人顺势右肩上推了一下,干脆仰面倒在了地上。
“走开!混账!”
于是我又一次在堂堂弘文殿上……
对人恶声相向。
那人听见了却默不作声,两支手撑了地,只居高临下的瞪着眼。耳侧间垂下的鬓发来回的微摆,戳痛了我的下颚。
半晌。“情愿是这么骂……也比虚言假意,来得好。”
我忍不住闭上眼,咽了一口口水。
静悄悄中津水划过自己干涩了半天的喉口,只听“咕咚”一声,放大进耳根深处。
……不可理喻的混蛋。
“起来,”终于平静了呼吸,睁开眼,我姿态不雅的仰着,仍然是好言好语的说给这个混蛋听,“起来。你就不想听听我怎么说?”
头颅摇动,下颚上发梢左右晃动的幅度,更大了。
“不需要。”
他神色不改,凝目下望,没有一点的犹豫。
“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操心。明天再朝你去改口,北边的事多年未决,不在乎再多这一年半载。”
……好笃定。忍着情势的古怪,我还是在心里,默默黯了颜色。要怎么处理……真那么笃定容易,那么轻易放弃,景元觉啊,以你的城府,几时会这样的振振有词,将不耐说在口里。
怔然叹了口气,算了罢。
伸出手指,我拽了拽手边的衣角。
出乎意料之外的动作,让他低了头,看见还未曾松开的手,明显楞了下。
“听我说……”
就赌这一刻愣神。
绕出弘文殿,头上正中的日头懒洋洋的挂着,已稍有偏西。几大殿阁间,大片的白玉石阶亮得晃眼,除了偶尔飞过天空的雀鸟,檐下三步一岗的禁卫军,偌大的空旷里,再一个闲人也无。
又错过一顿好饭的时光……
想着,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正踏上太和殿的最后一级后阶,往西面拐,殿角后一个人影忽的闪出,几步掐住我的手腕——
“你……贤……苏大人。”
我惊慌莫名,抓人的人,却似乎也语无伦次。
等静下来,我先平了喘出口。
“陈大人。”
“好……好。”
陈荀风舒了口气,却也不解释,只盯着我上下看了好一番,突兀的问,“和亲……你究竟……”
“已经被皇上否决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这也说不上是突如其来的担忧,却总觉得反而是胜过了,本该为自身处境好好担忧的我。
就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疑惑似的,陈大人一改往日的稳重,脱口而出,“为什么?”
手腕被他卡得发疼。
“……什么,为什么?”
我明知故问。
陈荀风却只炯炯盯着,摇头不答。
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苏鹊受我皇隆恩,入朝以来,却一直未有建树,总是心怀愧疚,想着能有朝一日投桃报李。只不过太急于求成,今日所策极为不妥,所以被我皇否决了。”
很久没有答词。
“老夫一直以为,像苏大人这样的人物……”
再开口,他似乎是经过了字斟句酌。声音平淡,不带一点情感的起伏。“不该在政事浊流中斡旋污了身,而更适于寄情山水,任天地间,放游人生。”
我怔住,没想到等了半天的,竟然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
“陈大人说得极是。”
心里几度挣扎,凝气开口,憋出一个勉强算是温柔的微笑。
“一壶温酒,对水山庐,三五知己,万里行游——人所向往之举,苏鹊亦不能免俗。只不知……”抬眼望,正见到陈荀风猛地一震,陡然僵直了身体。“陈大人又是为何,常驻烟火人间,留恋不思归途?”
“……”
张口无词,他缓慢的转动眼珠,迟钝的望向我。那对失了神眸子里,似乎茫然没有焦点,又似乎,涨起了狂风过境的汹涌波涛。
胸膛颤巍巍的抖动,他官服上那一只松上晾翅的白鹤,大羽抖擞,几如活了一般,在殿檐下的穿堂风里,扑扑振翅。
我静静的看着,不言不语。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陈荀风仿佛抬手想要拂我的头,却在半空,生生忍住。
于是那手改为落在了我的肩上,轻轻下拍。
“……走吧。”
他说。
两人不再言语,默然一路,并肩步出宫门。
奉天门道旁柳荫下,等着的马车已没有几驾。我眯着眼睛数到自家那一辆,转头向陈荀风告辞。
“多谢陈大人挂心,时候不早,下官先行拜别。”
方才还不觉得,这下望着陈荀风,倒觉得他最近瘦的实在厉害,形容黯淡,发鬓斑白,全没了平时的矍铄。“大人昨夜也未曾睡好吧,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好,就此别过。”
陈荀风依言作揖,顿了一顿,又撤手道,“苏大人,保重。”
我忍不住苦笑,也不知是谁,看起来更招人担心。
“那晚辈送您上车——”
“苏鹊!”
没等收起笑容,身后先传来急唤。回首见是撩袍奔来的张之庭,气急败坏的样子,隔着几步就冲着我喊,“早上是怎么回事?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
“之庭……”
话没说下去先觉得身侧人猛烈地一抖,不由收住话头。
糟了……
对面张之庭也看见了旁边的人物,停住脚步,一双罗汉眉深深蹙起,杏目扯圆。
静了许久的时光,我僵在那两人之间寒立。终于,等到了陈荀风压着嗓音,打破沉默的两个字。“……你好。”
张之庭有一刻没有答话。
时间漫漫,在相对的沉默中滴滴漏过,分明是煎熬人心。犹豫,复犹豫,实在忍不住,就在我要开口解围的时候,张之庭一步缓缓向前,拱手下拜。
“义父。”
……
“有事慢谈,我在车里等你,小鹊。”
等他拜完起了身,却只是抬首向我,淡淡道出这一句,转身就走,未曾再有只言片语,未曾再给旁人落下一个眼神。
我在心底,悲叹了一口气。
“大人……”
半晌,转头面对兀自发呆,形容如是一刹那加倍枯槁的陈荀风,也不知说什么好。那副悬于洗墨斋墙上的高山飞瀑图……
那张激流下,无人弹奏的七弦琴。
早该想到的。先帝时闹得满城风雨又劳燕分飞的一对朝臣,并不是什么隐晦的秘密。
陈荀风对着我苦笑。
“老夫也是昨日,才知道故人之子,竟为苏大人挚友。”
突然心下不忍。之前相对,那些故作不知的行为,已然虚伪,而这时候再说什么,都好像更是对他人的伤害。
我把目光悄然转到高耸的奉天城门。
青砖覆顶,苔记斑驳。
听说当年,乐卿张柳升请了一道圣旨,得以出使他国研习乐学。而那另一人,本有机会辞官一道离京远去,却不知为何临时起意反了悔,以致乐卿大人伤怀伤身,病终洛南。
我知道张之庭父亲凄凉的末境。入关之路,也从景元觉好事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京中数月,断续之间,也听到些隐射朝臣男风的传闻……然而却是直到张之庭进了京的那晚,才蓦然惊诧,连上了这一条线。
暗暗叹了一口气,私人恩怨,并不容他人置喙。我只仰首望了墨色老旧的“奉天门”三个字,轻声的问:
“陈大人……乐卿公子家传笛子上的挂饰,可是那只‘秋鱼’?”
身后许久无声,忽的响起低低的苦笑。
“呵,无错……”
笑声里,听着他步子慢慢离开。短暂的间隔,不回首的直往,每一步远去,仿佛都踏过无尽苍凉。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