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生花

石上生花

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儿。如果喜欢本小说,请推荐给您的朋友,阳光斜斜洒进床下的绒毯,在光柱中旋起微尘。景元觉先起来更衣。

掀了被子,他自己坐在床边盘头发。金发簪随口咬住,一手挽发,一手扒梳,肩背到腰身上一层精薄的筋肉,都随着动作微微拉动。

在这里过夜晨起,少见他喊人进来伺候。许是喜欢自己动手的机会,许是不想惊动旁人的好眠,许是怕旁人尴尬。

沉默而细致的体贴。受的太多了,会使人觉得某一处发堵。

我坐起来,戳一下他的后颈。温暖细腻的触感,留在指尖。“这,漏了一绺。”

“嗯?”

景元觉微侧了头,鼻子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如今知道,这是个本性慵懒的人,虽然有一张厉口,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索性替他把那一绺细软的毛发背上去,饶了两道,拔了他口里的簪子,往里插妥。看看,是个还需要内侍重新打理的发髻,不过,够晃出门了。

完事,又趴回去。看景元觉自个伸手摸了番,披上衣衫,拿过铜镜照。依稀要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他却在我脸颊上拍了拍,低下头来,一双眸子亮得紧,“我们这样……好像寻常夫妻么?”

那种欣喜好奇的眼光,打消了残留的一点迷糊睡意,我不由晒然,“你知道寻常夫妻是怎样生活?”

“不知道。”

这位君主摇头坦诚,却没有无知者应当的谦虚。他仅是抿唇蹙眉,五指成扒揽上我的头发,思索片刻,很快露出笃定的笑容,“总之就是这样的吧。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早晨,一齐起来,互相梳头,便也用不着照镜子……”

……这个高阁里生长的傻瓜。

书里,人家那是结发的夫妻,炊同灶,寝同枕,俯首挽发,仰首画眉。你从哪里见过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般颠倒?

“笑什么?不许笑。”

景元觉凶神恶霸的瞪了一眼,大概见了我的闷笑,对方才白痴的言论有所自知,于是,现出了恼火的尾巴。

“我说的不对,你倒说说,你家是怎样生活?”

他用力扯了下我的脸,痛得我抖了一下,笑也笑不出了。

“……那时才几岁,哪有什么印象。”

“哦。”

他倒没有再问下去。

幸好。问的话我也答不出。

午膳后到昌平殿。

那里如往日这时辰一样,殿里热闹活跃,甚至比起以前连轮值也会缺人时的萧条,可谓熙熙攘攘。

进门前我抱着袖管站在外头数了数,三个,五个……七个。一个月不曾来报到,往常的清闲衙门竟多了七个不认识的新人。想来莫非不是清水衙门突然发了横财,就是三省权力的重心,稍稍发生了倾斜?

“苏……侍郎?”

进去时遇见原先的上司李澄光端着茶盏出来倒水,一见着我仿似见鬼般瞪大了眼睛,“苏侍郎……这么快身子就大好了?”

瞧瞧,这什么话。

“多谢李大人记挂。一点小伤,耽误许多差事,到底养得差不多了。”我拱了一个揖,眼神盯着他手中奉的墨菊茶壶走,“老大人在呢?”

得了肯定的答复,客套几句,越过他。

付老爷子茶足饭饱,在藤椅上闭目假寐。这是他一天之中最逍遥的时刻,可今日我没有太多的闲心,直接去唤他,“付老大人。”

“哎呦呦!这是谁啊——”

老爷子睁开眼睛坐起就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的小侍郎啊,真的是我的小侍郎?走两步,转个圈,哎,坐下,给老头子好好看看!”

我乖巧的完成了他的要求,让他满意。

他也确实很满意。

老头子拉着我的手,老泪盈眶,“小苏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说我老头子一把岁数了,黄土都埋到嗓子眼的人,你才多大点的人,你怎么还能这么吓我呢……”

我知道景元觉硬扣在我头上的功绩有多大。也知道如今每一分看来的病弱,都是我高冠上闪闪发光的苦劳。但是这个老头子配合的戏演得,也太酸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也许在某个地方,他已经深刻的反省过之前的错误押注。因为我是个为了景元觉的疆土不惜对抗群臣、牺牲自个性命的呆子,虽赢得一时交相称赞的口碑,却不知轻重、锋芒太露,完全毁了他心目中那个所谓“前途无量”的认知。

是不是这样,老狐狸?

虚伪的周旋几句过后,接了中书令大人亲手倒的热茶,说得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老大人,苏鹊不是成心的。之前为了假和亲的事情,还忤了您老人家的意,在庭上顶撞您,真是罪该万死……”

其实那是没有的事。别人批判和亲误国的时候,老头子从头到尾没有为所谓的天朝尊颜出过面,但话不能这样说。

“唉……”

付梓基瞥来一眼,垂下眼皮,眉角的皱褶一经展开,便露出更多的老人斑印,“终究是年轻人,艺高胆大,能做得下这么大一桩谋划……”

他重新躺回他的躺椅,发出似是感慨的叹息。却不知他每一句或真或假的喟叹,会使别人生出多少复杂的情绪,又无法放在脸上。“小苏啊,真是难为你了。”

“老大人哪的话?本是皇上的谋略,苏鹊有个机会助力,是难得的荣幸。”我老实坐着,笑得谦虚有礼。

“不对。”

可惜这话说得不合他的意,老爷子在躺椅上眼睛撑开一条缝,瞅着鼻尖不住摇头,“别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如今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一招输了,又不会有人出来说话,自个成了今日的李仲恭倒罢了,惠恬公主真的嫁过去也不论了,本来利于皇上的局势,到了明年也未必达到……”

他眼珠子一翻,一口气吹得胡子翘了起来,“兵行险招,人人都担得起么?”

我莞尔。这是在说人急功近利了。

“老大人,瞧您说的,把苏鹊吓得快坐不住了。”

他的胡子又耷拉了下来,“怎会?苏大人年纪轻经折腾,不像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一想到那些危险,啧,就不由得怕啊。”

这是在嫌人我行我素,不事先跟他通气了。

我在付梓基身边的矮凳上坐正,看着他再度阖上的眼睛,调整了诚恳的声线。“大人帝辅三朝,岂会不知。苏鹊几斤几两,如何天资聪颖到能自创和亲之策?老大人可曾记得,先前在小人家中见到一本《大覃公主志考》,那本记载甚为详实的书上,不是已有先例了么?”

我朝历史上虽没有和亲之举,但是先帝时期,也曾赐婚外地。

目的不同,手段一样。

那一桩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错。”老爷子再睁开眼,眸中精光闪闪,嘴边的胡子,又往上翘了一翘,“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得你这孩子有心。”

他瞥着我,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赞赏之意。

头顶不时有云彩飘过,挡住天井里泻下的阳光,使得眼前人的面目时清时晕。突然间,我觉得不那么想听了。

可是已不能阻止他说下去。

“联姻联姻,自古以来,就是四两拨千斤。皇家的公主身份虽然贵重,若比起疆域和人心,又是多少划算。小苏——你可听过江陵庆德侯?”

我将笑容定在脸上,轻轻摇头。“苏鹊只知表皮,愿闻其详。”

“当年太宗平定四方,江左一地,前朝覆灭。太宗豁达,大赦天下,未曾对那些徒有虚名的遗臣子孙赶尽杀绝。可叹到了先帝时期,那些写写文章饮饮酒就罢了的闲人里,倒出了几个知名的人物,哼,一个嘛,如今你也知道……”

老头子不屑的向南省的方向斜了一眼。

“不过当年嘛,风头最盛的倒不是他。老江陵府有个白燕鸿,据说是前朝太傅之后,才学倒也罢了,尤其生了一副好样貌,少年得意,大名鼎鼎,都传到了京城,似乎朝廷再不破不用江左人的规矩,就有不纳贤之罪……” ωωω_тt kдn_¢O

我托了下巴,问,“……还有这样的事?”

“那些陈年旧事,你这样的娃儿哪知道?”

付梓基捋起自己的胡子,嘴角的橘皮,勾起一抹上扬的弯,“先帝差点就就了势,好在老朽尚在,倒记得当年太宗留下一条皇戚不得参政的规矩。一个公主罢了……什么前朝才子,什么江左人心……封侯万户,他感激还来不及。”

“大人精明,叫苏鹊受教了。”

我突兀的站起来,向头顶的天光看了看,打断他的谈兴,“不知不觉,出来的时候这么久了,怕宫里人罗嗦。下回再来给大人请安。”

北方的天气,出了清明就是夏。不久前的凄风冷雨就像是黄粱旧梦,刺目的阳光射在头上,燥得发慌。

到了背光的堂屋里,眼前一下全是黑。

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望着碗中晃动的茶梗,却一通嫌恶。饮不下去。在屋里转了又转,全然静不下心。

墙上的一幅般若心经高高悬挂,似乎在嘲笑抬头看的人,不清不楚。

我不自主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夹板,禁锢似的套在那里,硌得人生疼。

可笑啊。

牙指并用,拆毁了那该死的木板,闭眼按上窗下铺陈的白纸,浓墨滴下去,我就再颂一次心经给老天听。

你要我忍得,我忍得。

手抖得根本落不下笔去。心一横勉强按了,只留下一行黑糊的墨团,难看,狰狞,大大小小,字不成字。

菩萨有灵。非我逼不得自己!

掷了笔,绕了两圈。还是坐在椅上,把怀中物掏出来看。

依旧是清清冷冷,一块无声无息的死物。

并不会因为在靠近心窝的地方放了这么久,就变得温暖,变得鲜活。

我无声笑起来。

八年前,有个男子,给他的女子,刻了一朵花。

一朵刻在石上的花。

与男方的身份无关,与女方的家世也无关。

与放弃了什么无关,与得到了什么也无关。

只是一朵,当做礼物的花。

一朵,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心血亲力亲为,还需要用一双誉遍天下的巧手,才能在难得的美玉上,雕出的花。

即使在所有古往今来的传说里寻觅……

都会觉得,这是桩再美好没有的事。

因为彼时,他一定是带着最温柔的注视,用着最轻柔的动作,在手上和心底同时描绘,一朵凝固在盛开的花。

以厚重到语言说不出的情意,印刻她的名字。

多好的故事。

即使那故事的主角,在远嫁异地、等待帘帐里许多孤寂的岁月后,从来也不曾,见过那朵她应得的花。

不能美满的结局。曾以为,至少有过一个美满的开头……

我怎么这样傻气。

喝了一口茶,又立即吐出来。

“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瓷釉掼在地上,碎片四溅。裂成两半摔坏的茶托歪歪扭扭的滚出一条曲线,最终撞到门槛。

外头人匆匆的跑进来问我,“大人手滑了?伤到没有?”

“谁奉的这茶渣!”

他们用惊恐的目光瞧着我,好像从未认识我这个人。

我忍不住笑出声,惹得他们的目光更加的惊悚。怎么着……没见过人发脾气吗!不知道平日温和的苏鹊,都是装出来的吗?你们难道不明白,有权势的人,就是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滚开!别碰我!”

我冲着一个胆大到冲上来拉我的小子吼,“你碰我一下试试看!滚开!”

“大人,别踩着碎片!”“大人,您会伤着自己!”“大人,您先坐下来、有话好好说!”

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看我的眼神,这会又变得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也好。免得他们以为,这宫里就只有一个太后能发疯。免得他们不知道,别人忍了有多久,忍得有多痛苦。

这就是一个生养疯狂的地方。

理所当然。永不悔改。

——卑鄙、肮脏、龃龉,滋长无穷无尽痛苦的地方!

“都给我出去……再说一次,都给我走开。”

外强中干的声音,几个字吐出,抖得不成体统。在我听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气势可言,可是,他们反倒都像受到莫大的威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却又一个个弓着身子,从敞开的大门里退出。

不由得笑出声。

这就是人的本性啊。老实本分的时候构陷你,委曲求全的时候欺辱你……狐假虎威的时候,却畏惧你,虚张声势的时候,又远远避开你。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啊……

是谁跨在高高的马背上,对着苍茫的雪原不回头,说留着一颗干净的心,远胜过天下所有的珍宝。

是谁站在盛开的紫藤下,大袖招揽河岸的晚风,笑言人不能太油滑也不能太正直,秉一颗善心,行能行之事便罢。

是谁坐在凌乱的书案前,俯首又是一个长夜,喻起君子却总如晨光一样,英勇能刺破黑暗,温煦却照耀人间——

没有这些。

……没有历久弥坚的真诚,没有难能可贵的智慧,更没有与生俱来的勇气。那些美好的愿望,从来只是人们一厢情愿。

这儿用尽了骇人的气势坐倒地上的人,有的只是一腔越聚越浓的污浊。

厚重不堪,难以自拔。

仰起脸,什么在眼眶里打转。

是无用脆弱的东西……没有人会收到,没有人会在乎,徒然招人耻笑。

我捂着口笑。

想来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了,会责骂现在难看的样子吧。不,大概是痛惜,痛心疾首……那么多年的悉心浇灌,到头来,却敌不住一句久远叵测的人心。

轻易碎成一地。

混蛋。

混蛋啊。真是混蛋啊……

有人执拗的掰弄,要打开我的手指。转动眼光,看见那些僵硬的手指不配合的勾着,攥紧半个掼坏的碗盖,暗红中透着一角青白,像一块污浊中不染的宝玉。

他试了又试,不愿意放弃。直到最后食指和中指勉强抠进手掌,指缝间又平添了鲜艳的颜色,才退出来。

人却凑近前。

我竖着耳朵盯住他慢慢挪动的腿脚,准备一听见“干什么”、“别这样”之类的话,就一脚踢开。到底,来做什么?我根本不想见人。这个时候,如果世上有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不会是别人——

“我在这儿。”他轻拍我的臂膀,声音从耳边传来,低柔,轻缓,像哄一个孩童。“我在这儿呐……”

我默默抬头,茫然看着他。

不甘心。这端坐矫健的身躯,这鲜明俊朗的容颜……却有那些无声逝去的岁月、那些无力抓住的人事、那些无奈消散的信念——每一次想到,就好不甘心。

“……我知道。”景元觉终于取到那块碗盖的碎片,远远抛在一边的墙脚,回首握住我的右手,“我知道。”

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会知道。

人的无能为力,人的渺小卑微,高高在上的人啊,你又哪里会知道?

“苏鹊,”他从身后环住我,把我拉向他的胸膛,“……不要忍耐。”

虚度十几春秋,如今才知晓——原来纵容,就是在你伤心的时候,在你的耳边轻轻的说,不要忍耐。

原来,就是在你不想忍耐的时候,说一句背过身去,就会得到一面高大宽阔的墙。

……

于是泪如雨下。

一旦溃决,就像春日泄洪的闸口,浩浩汤汤,分不清鼻涕和泪水,甚至分不清梗咽的口水,扑天盖地,顺着牙尖席卷直下,沾染大幅的衣襟。

理会不得他咬牙的呻吟。理会不得他擅自的转身。也理会不得他半途伸出的手,把头,硬埋到他的肩上。

过了那么久。那么久……

过了长到几乎要凝固的时间,过了噎到几乎要气绝的抽搭,过了漫到几乎要淹埋山岳的洪荒……

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未变。

还有无数安抚的拍印,带着莫大的耐心和容忍,落在后腰。还有无数温柔的亲吻,锲而不舍,翻而覆去,落在眼角脸颊。

像下了一个咒语。

默默搂着,拍着,吻着,吮去所有的泪痕,不留一点残迹……就能让时光停滞,让世界静谧,让哭肿眼泡的人,遗弃所有的悲哀。

“苏鹊……”

景元觉捧起我的脸,让我对上他的眼。雾蒙蒙的泪光中,他的目光似乎平常,又似乎,入了复杂难言的坚定,“我们过一辈子。”

眼泪流干了我的脑汁,使我晃了又晃,睁大了朦胧的眼睛,追不上他的嘴型。下面的话,又轰隆隆的塞进耳朵。

“我养你。金山,银山,宝山,世上最富不过的人养你……即使再不画了,再不写了,天天在宫里吃喝,我都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难得见他一本正经,乃至语无伦次。

可我却不明白。

“听着,那并不是不能治好的伤。过个半年,寻常用着,就不会有什么两样……再过个一两年,也许三四年,只要找到好的大夫,只要……”

究竟是我看错了,还是他的眼白,真的泛起了红光。“万一的万一……你还是你,不会变。就算不相信自己,苏鹊,还有我呢……看不见么,还有我在这里?”

……

是啊。

我看见了。

有个人怕我因为小小的手伤一时想不开去,情急的赌咒,发下关于一辈子的宏誓。

他说,即使要养个废人,也甘之如饴。

……

脸颊干涸的地方,又再度湿润起来。

听见么……

母亲。

我等了一辈子的母亲,我和您的命运,总不一样。

石上花。

石上生花。

花开天成,花凋无声。

我明白,在过去和未来的悠悠长河中,无论人的意志,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假意虚存——可至少这一刻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