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似是而非

奔跑的脚步就在身后。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热门的书为大家呈现,敬请持续关注,不要忘了收藏本站几次擦着袖尾,又在疾驰的速度中脱手。心跳砰砰如擂战鼓,只听得后面不断低喝“停步”、“停步”,已经拐过玉液池。

“大人!”

终在一个下阶处被蒙恒抓住,身体因拉力在原地划过一个圆圈,悬而未停时,却听他道,“大人莫慌!即使担心皇上,也应使蒙恒前去查看,如此仓皇奔去,皇上无事便罢,如有万一又有何助益?”

他说得对。

可是我心乱如麻,早不能思索。一路疾奔过来,冷汗涔涔雨下,恐惧满布胸膛,镇定二字,全抛到九霄云外处不知所踪。

“蒙恒……你说,”顿下来站定,反而让思虑清晰些,“他是否知有此节,所以才让你跟着我以防不测!”

中郎将方才请我出宫之辞,未免说得太过顺畅。

蒙恒脸色凝重,却是疾速摇首,“陛下担心近日内宫有人生事,命我相机行事护您周全,却并不曾未卜先知周相竟敢亲率人马逼宫犯驾!”

心底一沉。

抬头望,前方已是中垣,绕过不远即是弘文殿后进的院落。此刻日头偏西,半天红霞,能看见的琉璃红墙后仍旧一片疏影横斜、郁郁苍苍,如往常般平静,毫无二致。

说话间后面两个侍卫已经奔来,站在蒙恒身后,成排挡着去路。我堵在中垣墙下对着三条高大的汉子,也顾不得其它许多,“蒙中将,就算弘文殿已有不善,合你们三人之力护我进去出来,可有可能?”

我相信景元觉安排给我的必是万中挑一的好手,尤其他自己贴身使唤,位居侍卫军统领的铮铮铁汉。

中郎将欲言又止,终于颔首。

我不愿再多话。“那便进去!”

过中垣。弘文殿外墙檐下皆是脸生的卫士,着禁军乌衣,披黄铜甲胄。平白翻出田猎祭祀时才用到的厚重武装,黑压压填实两丈宽的外廊。

一步一岗,一岗一哨。

有位熟人头戴一顶陈铁盔帽,身着同样披挂,位列其中。见到不请自入的来客,他自正中走出三步,立定,抱拳。

此人身后,弘文殿高大的西门并未如我预期的那样紧紧关起,它仍旧大敞着,无言迎接四海朝觐。只不过,其中那一处天方却被此间密实的人墙占了大半,唯露出上端高处,一线灰白的阴空。

即使是这一线狭小的天幕,也已被长枪埕亮的尖头刺破完整。使得眼前的场面仿佛一场白日之梦,充满了荒谬和虚假,超出常人以常理进行的推断。

尤其是我面前之人。

完全无法和往常的样子联系在一起的,怪异,错乱的矫饰。“周大人当世文臣表率……未曾想今日一见,武装更胜纶巾。”

周子贺漠然视过,无意分辨我的讥讽言辞,移目身后蒙恒,轻轻举手——周遭亮出的白刃无声入鞘,拥挤的外廊,显得更加沉郁了。

“贤弟不知,愚兄早年,曾授禁苑轻骑都领,至今挂职。”

他用了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微扬起他的下颚。像坐在野外的高岗上,煮水烹茶,仰首谈论天上的云彩,为何聚得这么多。

而我,正真实的、手无寸铁的站在墨稠一片的刀兵剑阵中,像只误闯鸦群的肉鸽,突兀间,陷于困窘。

就连声音也透着股愚笨的劲儿。“我确实未曾想到,会以此情此景,见到周大人。”

头上沉重的盔帽,使得周氏大公子名满京城的温文也于此刻悄然退去,帽檐下阴影里的轮廓,亦显得些许狰狞。“……愚兄也未曾想到,倾城贵胄,满朝文武,第一个赶来勤王的人,竟是贤弟。”

我瞪着他,忽然觉得不知何时,已经陌生至斯。像彼此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既无法逾越,什么都不必再说。

抬首看了看那人墙后巍然的宫阁,一派恢宏的寂静,人影无踪。已到了点灯的时辰,雕窗内外,却没有透出一丝光亮。

昏暗暗的,瞧不真切。

我心中依然存着希望,想相信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隐藏了那人无数的暗卫,只待一声命令或是一个摔下的碗盖,就会爆发着怒吼冲将出来将宏伟的殿阁团团围住,大声历数贼子犯上的罪状,羁押当场,人赃并获……就如那人从来难以捉摸的个性,喜欢秘不示人的习惯,随时随地,都是游刃有余。

我想这样希望。

却望来望去,隔着重重的人墙,悄然无声,涂添焦虑。

身后伸手来拉,是中郎将忧心我步步走近,终于站得离他太远。叛乱的禁卫以为他要有所动作,即刻乓乓动起手来,兵刃来回,几个恍惚,又被周子贺喝止。

那些似与我无关,一颗心,都丢在了里面。

黑暗中的沉寂,压得胸都收缩起来。

只待听到礼部尚书忽然发出的连声冷笑,回过头来,见我带来的侍卫已双双被按在地上夺了兵器。周子贺在禁卫保护之后,满不在乎的冲着包围中剑弩拔张、对他怒目而视的蒙恒双手摊出,“蒙大人!何必心急?好戏将至精彩处……岂忍入内打扰?”

心中隐藏的不安被这句话戳破大洞,骤然点着。我奋力推开挡路的兵士,一路挤到他的面前,“你是什么意思?”

周子贺却冷漠的看着我,只是摇头。心内怒火迸发,我要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却在一步之遥被人从后扭住了臂膀,天旋地转,如同我的侍卫般按在地上。

身旁立时传来“噗、噗”利刃划破血肉之躯的声音,迅速挨近,直到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锋抵住我的脖颈。“蒙大人,请你住手。”

“周子贺!你带人私闯皇宫、扣押圣驾、挟持朝廷命官,做下桩桩都是株灭九族之祸!”

我头顶的声音朗声笑起来,“将军寡言,却为周某说上这么多。真叫人惶恐……只不过可惜我周氏一门早就罪无可恕……”

“既如此,何事不敢再为!”他的声音又沉下来,抵在我脖子上的剑危险的向上扬了又扬,“蒙恒,放下武器。”

那头当啷一声重物落地。

脖颈的锋刃撤下,背后的禁制也被除去。猛的被人拉起,眼前一阵发黑。缓过气,我终于一步揪住周子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低头,盯住颔下衣领上发白的指节,又缓缓抬眸视我。曾经恳切、曾经哀戚的眸子,如今只余嘲讽,“我……做了什么?”

我松开手。

在这重重人墙包围间,突然而然,生出无尽的悔意——只恨当初那一株开败的腊梅寒枝下,为什么这只手,没有手起刀落。

“你们逃不掉。”

我威胁他。

“苏大人,”周子贺嘲弄的噙起嘴角,露出一个越发疏离的弧度,好似在讥笑我竟不敢相信,别人会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三两主角,台上待着正好……旁人远处静观其变,方为美德。”

我紧紧攥住拳头,忍住挥拳的冲动。这是一张毫不招人喜欢的嘴脸,更因挂在厚厚的面具之上,无端欠揍。

礼部尚书正好收妥了笑容,低头抹平自己衣领。黄铜护心圆镜在铸铁护腕不经意的碰撞下,不断发出锵锵的击声,半眼也不曾看我。

“你……”

才吐出一个字,身后嗖的一阵寒气袭来——一柄袖里剑避过我倒横在他脖上,扎破方才捋平的衣领,渐渐,晕出团小小的血红。

是束在我身后的蒙恒瞬间挣脱缰绳,一动一发迅如闪电。

漂亮干净。

“所有人放下刀剑,就地散开。”

中郎将冷冷道。

形势陡然倒转,满廊的兵士都将眼光投在此处,空出一个半丈见方的空地,等候中央的吩咐。而这处空地之中,被挟持的对象却静静望一眼蒙恒,无所谓的闭了眼。“父亲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半刻之内,他把话说尽,自会出来。”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同一时间,东首传来缓步。

沓沓,沓沓。

愈来愈近,愈近愈沉。直到一声金石相击、不怒自威的命令,“住手!”

我看见蒙恒力可举鼎的手,一刹颤动。

二十三岁,中殿试魁元。二十七岁,升吏部尚书。三十三岁,任左仆射。四十三岁,擢尚书令。当朝首辅大臣,太后嫡亲长兄,皇后如假高堂。因而,我可以理解忠心耿耿的侍卫军统领一瞬间的犹疑,更敬佩中郎将犹疑之后,仍旧不为所动的坚持。

我从未有机会这样无惧的直视这位大人。

凸出的颧骨,下勾的鼻子,倔强的薄唇。到处是刚硬冷峻的线条,狭长的眼睛透着露骨阴沉的寒光,好似生怕描摹不出一只崖边独立、孤高不群的鹰。

临到老来,惟有风霜添减,却无半分凌厉妥协。

这样的一种人,仿佛命中注定,生在民间之时,定不知天高地厚,处在朝堂之中,必掀得天翻地覆。

周肃夫注意到我放肆的凝视,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只有一眼。他回过头去,扫视廊下再度蠢蠢欲动的禁卫,目光收回,对着正中僵持的蒙恒重复,“住手。”

中郎将指节泛白。

寂静中,细碎的小跑步自仿若无人的殿阁中再次传出,由远至近。

边跑边不停歇,尖细带着喘息的声音随着白灰相间的拂尘上下抖动,“全……住手!圣上……圣上有令……”

刘玉跨过门槛,弯腰扶着膝盖喘息。

蒙恒瞧向来不及颁旨的大总管,持袖里刀的手再次轻晃。

所有人都在等他。

——结果,这一个意外而短暂的停顿,却在殿阁外墙尽头轰然响起脚步与呼喊中延长。

咚咚不绝的响声里,我看见刘玉惊惶的抬起头来冲着我背后的方向张口,后半句话却淹没在喉中,面庞僵硬。

原地回头,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被迫欣赏了一场欠缺编排、无法衔接的戏,一节尚未演完,下一场要用的人马、长枪和弓箭,已经迫不及待的混乱登唱—

数不清的熊熊火把,迅速照亮了这条通往帝王书阁的走廊,火光映衬下,特有的青底黄边旗帜密密麻麻,挤满沉陷暮色的天空。

一条浑身金甲的彪壮汉子从人群中极出,手上一柄青锋宝剑豁然出鞘,白亮银光,刺得人眼睛发花。

“大胆逆贼!景元胜在此!青麟卫已接掌京师防卫,南省和周府已被包围,廊下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定襄王虎吼。

数月不见,苦等、苦盼、终于出现的定襄王!

我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那个人的后招。用赶尽杀绝的手段逼迫人家,用时不多得的速度催促人家,大概,也用自己的疏忽诱惑人家。

无奇,可是见效。

事至此,不管刚才在弘文殿里,周肃夫逼迫景元觉应承了什么交易了什么,都将不再作数。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唯有力量一途,是抹杀前言、按倒对方说话的道理。

“廊下诸人,放下武器!”

定襄王再吼一声,威风凛凛。

他的到来彻底扭转了局势。心跳渐渐趋于正常,我由衷的感激这一次久违的相见。尽管总有哪处暗暗觉得,他是带了掩藏不住的兴奋,在某处就等神气万分的跳出来念这一串台词。

“让开。”

尚书令大人只说了两个字。是他出场以来,说的第三回话,第二个单词。

声音不高,却盖过了人多气盛的青麟卫统领。好似一块冰块投入了油锅,虽化水忧不妥协,劈里啪啦、激起飞窜的油星。

定襄王身后的卫队略略往他聚拢。他一时无词,只任油锅火花四溅,等自己的怒气再次聚集,举高了手里的剑。

“全部住手——住手!”

尖细的嗓子厉声大叫。这才让我们再次回头,注意到站在门边的那一个。

“全部给我住手!”大内总管似乎是真的急了,不辨称谓的将话重复一遍,放大一倍的音量,又道,“定襄王听旨!蒙恒听旨!圣上有令,放他们去!”

定襄王的宝剑停在当空。人也懵了。

这个间隙周肃夫越过我,一步拽下蒙恒挟持人质的手臂。蒙恒没有反抗,袖里剑又滑回他的护腕内。

一阵难堪的沉默。所有人的听力都集中在西门下的首领公公身上,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哪怕并不能懂。

“速命你的人退开,定襄王!让尚书令和礼部尚书离开!他们今天带来的人,就地解除武装,左监营收押,其于各部各自回去,撤除相府包围!”

只是这样……景元胜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理解命令的字面,无法理解命令的内涵。刘玉说话间上下挥动的拂尘,更扰乱了思绪。

遵照旨意,尚书令大人自行离开。

他并不急惶。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如此。站在原地,先来回几次,捋直并无几道皱褶的袖子,挨个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正了正金冠,紧了紧蟒带,看一眼比之稍显狼狈的儿子,示意他的跟随。

他才迈步往前。

他所到之处,无论是周子贺带来的禁卫,还是定襄王麾下的兵马,人群都自然而然避开,给他留出一小处空当,在这条挤得水泄不通的走道里,足以让他的宽袖飘摇,方步缓踱,不沾障物。

他就这样走过夹分青空的宫闱长廊,一点点,缩小在众人的注视里。

当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那端起的肩膀仍旧挺直,高大的身躯仍旧坚立,缀在官袍下摆的滚滚云边随步曳动,好如腾云驾雾,背后那一只绣金的火麒麟在两侧长排火光的映衬下,栩栩如生,几欲升腾。

无端的……

走出苍凉境地。

周子贺一直跟在他的父亲身后默然离去,直到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回头停顿片刻。他看着我的方向。

相隔百步的距离,又在已经浓厚的暮色中,我并不能真的确定他驻足在看什么,只是一种心头隐约浮现的感觉,让我升起浓厚的不安。

再去确认时,他已经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很不对。

刘玉颁完旨意仍旧就站在门口,端着拂尘,原处发愣。他身后弘文殿里仍是一片压抑的黑暗,无边无际,不见半点火光。

心兀然慌起来。

可怕的思绪疾速穿过脑海、和巨大的恐惧相携而来,叫我身在原地,神魂却恍惚远离。

拔腿就跑,我越过定襄王正在收押的禁卫,跃过高高的门榄冲进无人的院落,将刘玉、蒙恒的惊呼全抛在脑后——

好黑。

越接近,就越觉得害怕。

无数的画面滑过脑海,那些被我忽视、被我自以为是的点滴和枝节,变得渐渐清晰。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是不是?

我不管不顾冲上殿前的台阶,踏入殿阁,蹲在门口喘息。等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黑暗中那个悄无声息的身影,又使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我熟知的身影。

孤身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像一尊历久的雕像,却多过我所熟悉的活人。一条手臂斜倚着一边的扶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无声无息的望着门口的方向,然而,并不是在看我。

即使凭借了外间的亮光,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屏息凝目,也只看见阴影里那张坚毅的下巴,仍旧划出分明的棱角,此刻无言沉默的唇边,凸显两道冷硬的线条。

心逐渐沉到谷底。

看来,我所猜者,虽不中亦不远矣。

吸了一口气,却感觉,凝结在胸腔里。

需得镇定。

定下心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转身阖上殿门。

曾经在幼时师傅的故事里,听说过虎豹狐狼这类猛兽的特性。它们心高气傲,即便受了伤,面对外敌时也有一股硬气,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戒备,便能在危急之中,仍旧保有自己的强大。

……可这样的硬气过渡到了人的身上,即使他是人中之王,仍叫亲者锥心刺痛,无从替他分忧。

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座位看去,其上的身形,似乎稍软了些。

我顿了些时候,慢慢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有些停顿,唯恐自己一时的唐突,惊扰到这个人。

到了案前两步,他撤下按扶手的手,端正了坐姿。

我环手原地不再往前。

有这么一会儿,景元觉对着我,看着我。也任由我静静面着他,瞧着他。尔后,他自桌案后伸出一只手来。

“……过来,让我抱抱。”

声音是久未开过口的枯哑。平直的语调,表述大过请求的意味。

慢慢从右边绕过桌案,我站到他的身前一伸手就能相触的距离,然后自袖中伸了右手,将与他相握。

那只手却抽了回去,改为两只,围上我的腰际。

我顺势坐下,左腿挨着景元觉的右腿。伸手放在他腿上,感觉手下的肌肉僵硬,就像一块冰冷的铁,阴寒而冷酷的的沉默着。

“怎么了?”我尽力压平自己的声线。

景元觉在黑暗里摇首,轻轻呼气,吹在我的侧脸上,“没什么。”

记忆里,我不曾见过有谁比他更善于控制情绪。即使在我面前不用像别人那样花费力气去掩饰,我也从未听他用过这样低沉、没有半点说服力的语气,来诉说一个他想让人信以为真的答案。

我放在他腿上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为了掩饰这种颤抖,又斗胆在滑顺的衣料上来回抚动,一遍遍,不知停歇。

直到景元觉按住我的手。

好在不管他是否察觉我内心的恐慌,手掌下的坚硬肌肉到底像是一头原本咆哮凶悍的猛兽,在被亲近的人捋过鬃毛后获得稍许的平静,因而,终于垂首放松下来。

心却沉痛,因为不论结果到底是什么,都……伤他这么重。

外间升起了朦胧的灯火,将屋里的明暗稍许改变。大概是久久等待的刘玉等人,仍旧不敢闯进面圣,只得差人点燃庭院的石笼,以些微之力,驱散门后关闭的墨沉。

“周相他……”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景元觉没有立即回答。他搁在我腰上一只手松了下来,坐正抬首,看向窗外灯光的方向。在我的角度见他,仿佛眼中映上了一抹橘色,像是若隐若现的一瘴暖雾。“舅舅,他不是已经上完了最后一课,告老还乡了吗……”

进门前那一丝侥幸的期望已经沉到谷底。而我,只剩下一个疑问。

“四年前……”

我的声音控制不了的嘶哑,犹如此刻在砾石上奔涌的心绪。

景元觉笑了声。

“四年前,暄兆文祸?彼时轻率冒进,终至自尝苦果……与其别人蜂拥而上推倒我,倒不如是他自己,便宜进退。”

再也无话。

我看向桌上,那里正中孤零零摆着厚厚一沓信札,以牛皮窄条捆束,压在一个指高的小册子下,似是呈上不久。

“那是……”

“那是密信,写着这么多年,结党行贿的罪证。”

景元觉在我耳边嘲讽的轻笑。

“那个册子……记载之详,包括年月、人和钱物,任职大小,所予所求。”

那本栗色的普通小册子在面前顿时变得刺目之极,我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东西锦缎的封皮,已经磨损褪色,显示常常使用它的人,分明是保存了久远的岁月,并且常常,将它拿出来翻看,删减,添加。

“我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苏鹊。”景元觉幽幽叹了声气,语气不辨喜悲,“机缘巧合,叫我知道。光想想,那就是多好的结党营私的证据,曾经,我想过多少办法,派过多少人,去得到它?可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我想起了那个以失败告终的盗符之夜,周子贺孤身一人等在腊梅树下,除了景元觉,他不疑有他。

他曾直视着我的眼睛,信誓旦旦的保证周家绝没有反叛之心,以全家老小性命发誓,绝不会有用到兵符的一天。

我留下了兵符,但没有相信他的话。

“那背面……”

景元觉以指指向册子,却疲倦的闭上了眼睛,“也是本名册。密密麻麻,不下万言。大概看了一眼,里面写的……谁可以用,该怎么用,谁应该杀,该何时杀。”

呼吸再度噎在喉管里。

“到头来……呵,苏鹊,”景元觉凑过来挨在我的耳廓,“你要不要看看,看看舅舅花的心血,究竟有多少——好令他不肖的外甥惭愧?”

我被他话中的苦涩激得一抖,半晌,手臂僵硬伸向那个东西,触着那个封皮,却像烫了火一样,瞬间缩了回来。

不是不知道那个东西的价值。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我看了,哪怕只是一眼,会对闻哥有多大的帮助,可是……

我做不到。

努力扭转头,外间的灯火,仍然是一片黯淡的迷朦。

“尚书令……他花了二十年替你集权,花了五年,做你磨练的对手,剩下余生,则为你清障平路……不惜身败名裂,甘愿领罪伏诛……这份心血,只是对你,对你一个人。”我关上耳朵,不去旁听自己的话。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我放弃求索的捷径,放弃复仇的良机。“别再想那么多。好好收着,妥善使用……不让他的苦心白费,也就值了,啊?”

该说的话,已说出口。我实在不知道,在这个因为暴露真相的落差而太过沉重的时刻,还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他做些什么。

只有贴着他的身侧,笨拙的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转身俯首在我肩窝里,一声叹息。

就像一头长途奔袭后,终于也感到疲累的狼。

我清楚的明白,即使此刻他的灵魂能够暂时得到镇静,那些他必须独自面对的痛苦,已将伴随今后,不会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而消失。

心底有某一块地方,狠狠的塌陷下去。变成无底深渊,生出滔滔莽流……流向那一头。

而我的身体,仍然无法驱策的停留在河流彼端。能做的只有用劲收紧臂膀,缩短我们间隔的距离。

紧到不留一丝缝隙。

然后感觉,他也回抱了我。

伸来的手臂很用力。这样抱着,相互间叠加的体温,似乎生出一丝的暖意,让满室的暗沉淡去。也似乎,仅仅这样抱着,并不用对话和动作,隔动的心跳起伏,就可以给对方添加力量。

就这样抱着,似乎好象,可以到地久天长。

不知过了多久,景元觉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下巴的抬压,戳得那一处肌肉发痛。“苏鹊,你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他喃喃但是清晰的嫌弃于我。

“嗯。”

“呵……”

得到承认,他又低声的笑。

然后松开了怀抱,自己阖目坐着,静了一静。

我没有打扰他。

许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沉默的拥抱到于后来,被安慰者的表情比之之前似乎放松许多。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放松,却使得此前能用理智压抑下去,而变成深处厚重大石的那些阴郁,生出尖锐的棱角,一层层穿破阻碍,泛了上来。

等到听到外面一更的钟响,他睁开双目望向窗外那一片依然朦胧晕黄的灯光时,脸上的神情,我以为已经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