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的春运和谢年宴 究竟什么样?
我第一次上船,大概是1962年深秋,那时还不太会走路。外公带我乘坐“民主3号”客轮,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去宁波港,到骆驼桥看望阿爷阿娘。那时,我父母是双职工,平时工作比较忙。三岁前,我就在宁波阿娘家和上海外婆家轮流寄居。
“战斗号”货轮
1960年代,平日定班往返于上海至宁波间的客轮,是两艘“民主号”序列的客货船,能载客500人。上海至宁波的单程航程约十二小时,均为夕发朝至。在“文革”期间,所有“民主号”改名为“工农兵号”,一直沿用到1970年代后期。1980年代,又由“锦绣河山”序列客货船替换接班。
我还记得“民主号”客船的票价。五等舱是散席,没有床位,票价3.61元;四等舱以上有床位,对号入席,票价4.70元;三等舱5.40元;二等舱7.20元。我们家过年回家,大多乘坐五等舱散席。
春运期间,靠两艘“民主号”客船加班加点,也无法满足春运大客流的需求。于是,临时在上海至宁波的客运航线上增开航班,应急队员“战斗号”散装货轮紧急上场。不同于白色的“民主号”,“战斗号”序列船通体黑色。我曾两次乘坐“战斗76号”船从上海去宁波。
1965年春节前两天,“战斗76号”停泊在十六铺码头。由于潮汐的原因,从上海去宁波的船,开船时间都是晚上6点钟前后。漆黑的船舷上,在架设舷梯的位置,加装了一只小型探照灯,照亮了拖儿带女、手提肩扛行李的旅客们脚下的路。
我跟随父母踏上甲板后,发现船上比码头还要黑。隐约看到,甲板一角掀开了盖舱板的一部分,搭了一个棚,供乘客出入货舱。为了方便客流进入货舱,棚门口的棉帘向两面掀开,透出了货舱里微弱的灯光。
越过棉帘,探头往下看,货舱底部铺满了草席,排成一个个方阵,在方阵之间留出一条条走道。从楼梯上俯瞰舱底,那一片片草席,就像秋天收割后冷寂的稻田。舱底的草席多为单人席,在每张草席的一头,摆放了一条叠好的驼色毛毯和一只白色枕头。这就是统舱散席,价格按客船五等舱收取。
刚入货舱的人们,以家庭为单位,先摆放安顿好行李,再安排各自的席位。货舱里,有两个船员,手里拿着电喇叭,大声告知乘客,哪里有开水,男女厕所在什么位置,有时还要协调一下乘客之间的冲突。货舱里,喊人呵娃的,礼让争执的,电喇叭广播的,人声鼎沸,此起彼伏。
随着船缓缓驶离十六铺码头,货舱里的“战斗”声也渐渐归于平复。货舱里转换成了另一种嘈杂模式,换位置的、倒开水的、找厕所的、上甲板抽烟的。人们在草席间赶集一样走来走去。
到了深夜,货舱里渐渐静息下来,大部分人进入了梦乡。此时的货舱里,可以听到海浪拍打船舷的“砰砰”声,偶尔还有晕船者的呕吐声、婴儿啼哭声以及打呼声。
没有通风装置,货舱里空气浑浊,也十分暖和,满是“千年修得同船渡”的祥和。我的新鲜劲与兴奋头过去了,终于熬不住要上厕所了。
在父亲的拉扯下,我艰难地踏上巨大的楼梯台阶。掀开门口的棉帘,扑面而来的是凶猛的海风和漆黑的海空。厕所是在甲板一角临时搭建的,里面用钢管支撑着,外面用雨布包裹。厕所里吊了一盏闪烁摇晃的灯,放了两只农村的便桶,散发出阵阵臭气。好在男女厕所,各靠左右舷,泾渭分明。
在昏暗与嘈声中,货舱里的人们迷糊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船还未在宁波港码头停靠好,乘客们已经在甲板上排队,想要尽早逃离货舱。
不过,那时春运期间,乘坐“战斗号”货船不算最差的,更可怕的是铁路棚车,那才叫寒酸和恶心。
铁路棚车
当时的铁路上,有一种车厢叫棚车,平时是用来装运牲畜的。春运时,车厢不够用,棚车就被临时调来,用来装运旅客。1966年那一年,我父母买不到船票,也买不到货船票,为了及时赶回家过年,只能乘坐棚车。
到了春运的时候,棚车用来客运,车厢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地面和四壁都用草包麻袋铺垫和遮挡起来,像是个茅草屋。由于车厢长期装载猪牛等牲畜,无论怎么清洗,那种臭气都无法去除干净。
火车开动前,车门被拉上,会听到“卡塔”一声,车厢门从外面被拴上。乘在车厢里的人,仿佛成了被运送的牲畜,我心里直发怵。
棚车在装运牲畜时,为了通风,车厢左右两面都开有一条横形窗栅,会让昏暗的车厢里透进几屡光,同时也带来一阵阵疾风,吹得人们瑟瑟发抖。车轮碾过钢轨接缝处时,发出了巨大的有节律的声响,车厢里的人根本无法聊天。
在车厢一端,是纸板箱围成的简单“厕所”,只能勉强遮住里面的木制便桶。车厢里的乘客,不分男女老少,只能在这个“厕所”里方便。当有人走向“厕所”时,大家都会将视线避开。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方便”。
这趟火车行驶了七八个小时,停靠在十来个车站,就像一次难民般的旅程。
其实,比旅程过程更艰辛的是买票的过程。
那时去宁波,首选是乘坐轮船。一方面票价便宜;另一方面轮船夕发朝至,睡一觉就到了。所以,每年春运的船票是当时的紧俏品。
在我的记忆中,中国人过年回家团圆的传统没有改变,春运的一票难求没有改变,倒票的“黄牛”也没有改变。然而,票价一直在上涨,倒票的方式一直在升级。
小时候,春运期间去宁波的船票,必须要在金陵东路1号的上海轮船售票处购买。听父亲讲,购买春运船票,至少要排一天一夜以上的队。为了防止“黄牛”,售票处有值班人员用记号笔在正常排队人的手上写上排队序号,还特意选择了市面上没有的粉色记号笔。而这个写在左手虎口上的数字,一直要到过完年,才能勉强洗掉。
清早,我们一家在宁波港下船后,要转乘长途车,在尘土飞扬的沙石公路上行驶40分钟,就到了家乡——骆驼镇。
我们到达时,正好是骆驼镇街上最繁忙的时候。站在公路桥堍一眼望去,临河的街上,店铺与摊贩绵延一两里,各色货物琳琅俱全。繁忙的河道上,古老的石桥间,乌篷船往来穿梭,平底船离岸靠岸,卸货上客,川流不息。偶有纤夫喊着号子,背着长长的纤绳,在河岸边匆匆走过。
骆驼镇的老伯在挑河水,2014年3月。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骆驼镇
骆驼镇是个江南小镇,一条大河穿镇而过,十多座石桥纵横于河上,镇名源自“骆驼桥”。我们拐进“方井和弄”,便到了老宅。
骆驼镇的河道
老宅的门有个特别的地方,阿爷在老宅木门内侧,用一段旧钟的发条做了个弹簧,上面悬挂了一只小铜铃。平时,家里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当有人推门进来,小铜铃就会发出“叮当”响声,阿爷阿娘无论在哪个房间都能听到。
我儿时每年回乡,一踏进老宅,就用力摇动宅门,让门上的铜铃发出持续的铃声,一直摇到阿爷阿娘出来迎接我们。
进入老宅后,我就直奔“西子间”(正堂西侧的子房),到客堂条案的右边,在青花茶缸里,先舀一小碗凉开水喝一口。那时家乡的饮用水,是采集雨水烧煮的,喝起来特别甘甜。
老宅门头, 2016年10月
1964年,阿爷已经六十多岁,这年冬天,阿爷阿娘最后一次在自己家里做年糕。这一年过年,也是我在家乡老宅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
这年秋天,外公早早把我送到老宅。有一天,门外有人在叫卖,阿娘开门去问价格。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精瘦乌黑的山里人,他的身边放着有一人高的、用枯树枝捆扎起来的一担柴。
听阿娘说,山里人很辛苦,天不亮就去山上砍柴,捆满一担,便挑到镇上来卖。一担柴,挑到越远越大的镇,就能多卖一两分钱,但要走更多的路。
后来我才知道,秋天买的这担柴,就是为冬天做年糕准备的。
做年糕
冬至过后,阿爷阿娘开始在水缸里洗米浸米。做水磨粉的米是用糯米与纯大米配比而成,用的容器是天井中,那口直径高度都一米左右的水缸。
阿爷每天用木勺把水缸里浸米的老水舀掉,再去后面小巷井中,挑来新鲜的井水倒进去。每天一趟,反复多日。然后,取一部分浸过多天的米,配置一定比例的糯米,和着新鲜的井水一起,用大石磨磨成粉。阿爷、阿娘、阿姑三人,轮换着磨了一天。
接着,把磨好的“水磨粉”罐装到面粉袋中,扎紧袋口,放在一块木板上;再在面粉袋上压上大石磨,放置一晚,逼出“水磨粉”里的水分后,就制成了“水磨粉”——制作宁波汤圆外皮的材料。而做成年糕,还需经过多道加工。
做年糕的那天,从清早开始,阿娘和阿姑就把秋天买的那担柴陆续搬到灶间,堆在大灶旁。洗过铁锅,灶上的两口大锅同时升火,开始蒸糯米。我就到大灶背后,给升火的阿姑递柴拉风厢,拿烧火铁棍拨弄一下灶膛里的炉火。
早饭过后,阿爷的四个徒弟都来了,他们在天井里清洗几年不用的石臼,还从柴间里拿来一只巨大的木锤。
把浸泡充分的糯米放入大蒸笼中蒸熟,然后趁热放入石臼中,由年轻力壮的两个小徒弟轮流用大木锤不断锤打,阿爷则蹲在石臼一边,在木锤举起来的瞬间,不断翻动石臼里的糯米团。
在持续的锤打与翻动中,米团越来越紧实,越来越柔韧。锤打好的米团被放到案板上,由两个大徒弟用力揉搓,最终搓成长条,斩成年糕的长短,放入木制模板按压一下,就会压上印记,脱模后在一旁堆放成井架形。冷却后,就是闻名江南的宁波年糕。
小小一条宁波年糕,是几百年来,民俗与匠心的传承,凝聚了乡邻师徒间的淳笃情感。
差不多一整天时间,就做好了当年的年糕,阿爷阿娘一日两餐,好酒好菜招待来帮忙的徒弟们。在他们回家时,还每人送了一捆年糕,带回家过年。
作者在骆驼镇的老宅,2017年3月
除夕夜
除夕夜的谢年祭与谢年宴是每年最庄重的事情。
谢年祭要做很多菜,鸡鸭鱼肉摆满了纵列在“西子间”的两张八仙桌,猪肉上还要插一把小刀。桌沿前,摆上铜香炉,点燃锡烛台上的一对大红烛,再用一把锡制酒壶,给祭祀桌上的青花小酒杯斟满温热的加饭酒。一切停当后,热闹的场面就变得肃穆起来。
祭祀开始,由阿爷带头上香,随后长子长孙、其他子女跟在后面,点上一炷香,祈求土地菩萨、列祖列宗,来年保佑全家。在祭桌上的香柱燃尽前,将香柱移至屋外,插于天井葡萄架下的土中,至此祭祀仪式也即礼成。
转眼,大家又忙碌起来,快速将祭祀的供品撤离到灶间,“西子间”里的桌椅碗筷重新擦拭摆放。刚才用于祭祀的菜,加热后又搬上桌子。八仙桌上叠架上了一张圆桌面,菜满人齐,热闹的谢年家宴就开始了。
谢年家宴,宴俗称年夜饭,热酒热菜汇聚一家热闹的人,酒过三巡,菜热三回,年夜饭到达高潮。
起先,全家人轮番捉对划拳,“全福寿,五进魁,六六顺,七个巧……”划拳声一个比一个响。后来,两个获胜的叔叔,要与阿爷挑战,只几个回合,输了拳,罚了酒,面红耳赤败下阵来。
阿娘说,在骆驼桥,阿爷是划拳高手,难遇对手。叔叔们来挑战,只是为了让阿爷高兴,制造一下谢年家宴的欢喜气氛。
对于孩子来说,最难忘的莫过于压岁钱。外婆给我的第一笔压岁钱,堪称“巨款”。这叠压岁钱,是特地从银行兑换来的100张1960年新版的一角钱纸币。这十块钱在1960年代初可是一笔大钱。遗憾的是,我上小学期间花掉了很多,只有六张一角纸币被保留到现在。
外婆给我的第一笔压岁钱
如果那100张1960年版一角纸币,全部保存到今天,市值也许可以在外婆居住过的老大沽路,换得一间当年外婆家差不多大小的房间。所以,说是巨款,一点不为过。
过了丰盛热闹的大年夜和祥和喜庆的年初一,回乡过年也就圆满了。那时没有双休日,没有带薪休假,更没有小长假。春节团聚的幸福时刻,便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