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辉清质看新月——记林文月先生其人其文(下)

作家林文月约拍摄于1970年代后期。(有鹿文化提供)

一九八六年十月,吴宏一(右一)与林文月(左二)、陈晓蔷(左一)、宇文所安等人在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前。(吴宏一提供)

一九八六年十月,吴宏一与林文月在美国哈佛大学校园。(吴宏一提供)

一九八五年,我获得美国学术交流基金会的奖助,以访问教授名义访问美国一年。八、九月间第一站到了哈佛大学。当时台大学妹张淑香、颜娟英等人,正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而我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作家楼房里。处处得到照顾,生活非常安适。不久,记得是十月初旬,林先生也恰好有事路过波士顿,前后停留一二十天,就借住于张淑香的研究生宿舍。在异国他乡短暂相聚的日子里,记得我曾和林先生一起在哈佛校园与东亚系的教授史蒂芬.欧文(一名宇文所安)会面交谈,然后我们一起到耶鲁大学出席东岸诗学会议,并且到图书馆会见她的老同学陈晓蔷,也曾先后到麻州大学会见她的老同学郑清茂。那时候正是美国东岸的枫红时节,处处风景宜人,留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深刻的印象。

印象中最深刻的,有一项美中却有缺憾,这与林先生有关:中华民国在波士顿的驻外单位,为了庆祝双十国庆,在城中某大饭店举办盛大的晚宴。我因为名义上是哈佛大学的访问教授,早被邀请,被奉为贵宾,坐在上席,而林先生临时受邀,也可能因为借住在研究生宿舍,被误会是来美国游学的,竟然被安排与留学生同桌。晚宴丰盛,美则美矣,但我整晚却如坐针毡。我不知林先生有何感受,当场也不便说什么,但我却告诉自己:以后我还是应该叫她「林老师」。

因此,从一九八六年八月起,我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以后,从高级讲师到讲座教授,前后十几年间,每次林先生到香港见面时,尽管私底下我称她林先生,但只要是公开场合,我一定叫她「林老师」。记得一九八七年,林先生接受香港翻译学会颁给她荣誉会士及翻译奖,她来香港七八天,曾在港大餐厅遇见李方桂夫妇。据李太太形容,林先生在大家闲谈时,抽烟的姿态「多么俊啊!」说很少看到女人抽烟姿态那么自然好看的。我听了马上就接着说:「林老师不但抽烟自然动人,饮酒也不忸怩作态。」

从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到一九九二年的盛夏,我辞职离开香港回台大任教,并曾参与创设国立中正大学的文学院与中央研究院的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期间还曾经与丁邦新、林先生等人合作,为台湾的大学联考国文科考试命题。林先生做事认真,可谓一丝不苟。命题及讨论的地点,就借用她家,可是她善于安排,可以做到她的家人不知我们在讨论什么事情。不仅如此,当时我个人有两件苦恼的事情:一是儿女是否送往国外求学,二是文哲所是否收藏台大台静农、戴君仁、郑因百等师长的手稿和遗着,林先生都曾经给予我很好的参考意见。前者,她以自己的儿女为例,认为中小学就把儿女送到国外读书,这是揠苗助长,不如等到大学毕业以后,才配合他们的志趣选择往何处去;后者,她认为台大的师长是台大的,理当留在台大。她说我当主管时可以保管,万一离开了,说不定资料就散失了。林先生说得有道理,真不愧是我的益友,我的良师。

在这段期间里,还有一两件事当时是不能告诉林先生的。林先生的散文集一本一本的出版,越写越受到重视。终于有人推荐,认为她应该得个大奖。主其事的陈奇禄先生,委托朱炎、叶庆炳和我三人组成评审小组。起初我力辞,说林先生是我的师长辈,我不宜参与。后来召集人朱炎院长说,他是叶庆炳教过的学生,叶先生又是林文月的大师兄,……要论辈分讲关系实在太复杂了,什么事都会办不了。叶先生也说公事公办即可。最后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于是该年散文奖,我们一致推荐了林先生。

一九九三年,林先生六十岁自台大退休,而我亦已再回香港教书,一直到一九九七年,她曾来中大访问几次,与我先后台大毕业的同事郑良树和张光裕,每次见到她都喊「林姊」或「林先生」,我却一定尊称她「林老师」。中文系主任邓仕梁对她的印象也很好,曾经约我一起打电话称「林老师」,请她来系教「诗选及习作」一学期,可惜她几经犹豫,终以刚自台大退休正准备全家移民美国为由婉拒了。

至于林先生的文学成就,很多评论者都说她的著作,可分为三类:一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赏析评论,见《澄辉集》、《中古文学论丛》等书,主要是六朝文学、曹氏父子、谢灵运以及南朝宫体诗;二是日本文学名著的翻译与评介,包括《源氏物语》、《伊势物语》、《枕草子》、《和泉氏部日记》和《唐代文化对日本平安朝文坛的影响》等等;三是现代散文随笔的创作,总共有十几本,从一九七一年至死前为止,依序是:《京都一年》、《遥远》、《读中文系的人》、《午后书房》、《交谈》、《作品》、《拟古》、《饮膳札记》、《回首》、《人物速写》、《写我的书》、《蒙娜丽莎微笑的嘴角》等等。著作之中,以第三类数量最多,成就最为可观,内容也最为庞杂,有的还包含第一、二类。她自己在《读中文系的人》书中也这样分类,然而在《交谈》中却又有〈我的三种文笔〉一篇,文中说她自己:「从小就喜爱文学与绘画,而且在写作与绘画之间,初时多少是比较偏好绘画,尤其是人物画。」我以为这段话很重要,对了解她后来的散文写作很有帮助。

林先生从小到大,都爱好绘画,这可以从下列几件事实看出来:一、大学入学考试,她同时报考台大中文系和师大艺术系;二、她自己看上的丈夫郭豫伦,就是师大艺术系毕业,虽然从商,却与刘国松同是五月画会的发起人;三、她一直喜欢工笔绘人物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她即曾为台静农、郑因百老师工笔画像。因此我以为可以说,她的画笔即文笔,文笔即画笔。上述的三项文学成就,即处处可见她的画笔对文笔的影响。

她的画笔,精工细腻,刻画入微,重在真情实感的表达。这反映在她早年古典文学的鉴赏评论上,就是她受到郑因百老师的启发,对曹氏父子的寂寞心境、谢灵运的模山范水,南朝宫体诗所描写的容貌体态,都能用心体会,仔细观察而得其神髓;反映在日本文学名著的译介上,就是她以早年接受的日本教育,在受其薰陶之后,对日本古典名著能够揣摩其语气,考量其文体,确实了解其字面意义及文化背景,因此不会流于空谈或仅作字句的对译。她的《回首》集中有一篇〈京都.我心灵的故乡〉,可以视为她的「夫子自道」。台大朱秋而教授和香港中大何元建教授曾经先后比较她与丰子恺所翻译的《源氏物语》,或称其译注是「生花妙笔」,或称其善用方言、语气词,使得该古典名著的翻译「白话文风格更浓厚」,这些评价都可称各有见地,俱非偏颇之词。至于散文随笔之类的创作,更是处处可见她用工笔描绘来表达真情实感。下文仅以若干篇章中,同样文体的描写和同一人物的刻画为例,来说明她散文随笔中用工笔技巧的成就。

她的散文创作,上文约略说过,从一九七○年写《京都一年》到她死前为止,历时最久,数量最多,成就也最大。曾经有人以为可以《交谈》为界,就时间先后和文章长短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我个人以为林先生文白夹杂的风格前后并无不同,只是越后越成熟,写得更好,到了该长则长、该短则短的境界,所以仍然应该归为一类讨论。

她的散文写得最多的内容题材,是师恩、友谊和亲情,在形式上则似乎多人物的刻画而少景物的描写,多事件的记叙而少情感的抒发,因此有人说她长于记叙而较少抒情,其实不然。例如她叙述几次参加比较文学会议活动,从头至尾,过程历历,巨细靡遗,完全是工笔画的痕迹,但看她所写的若干篇日本游记,却又觉得她的写景状物,如诗如画,令人读了不觉心醉神往,仿佛置身其间。例如《遥远》中〈雨游石山寺〉一篇,写她与挚友秋道太太雨中游石山寺的情景,写到《源氏物语》著者紫式部的供养塔和日本俳句名家芭蕉的纪念碑,寥寥几笔,就令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又例如《午后书房》中〈步过天城隧道〉一篇,引用川端康成的〈伊豆踊子〉和松本清张〈天城山夜〉的若干写景文字,穿插于记游写景中,就使读者看了觉得情景相生,趣味盎然。这些都是寓情于景的高明写作技巧。

上引两篇,还只是林先生一九八○年代早期的写景作品,至于她笔下的人物刻画,则越到后来,笔触越是细腻,越是老练。例如以其《人物速写》一书为例,她在二○○三年所写的〈代跋〉中就说:「我写作的人物对象,必然是曾经十分关心过,也曾经仔细观察过的」,像秋道太太这个人物,早已出现在她以前的《京都一年》和《作品》中的〈风之花〉多篇文章里,到了《人物速写》书中,即使「隐其名姓」,但只要读过林先生早期作品的人,读到集中第三篇〈A〉时,一定都会知道这就是秋道太太(Akimichi)的简称。对照从前,这一次,林先生不但淋漓尽致地写出秋道太太的专情迷恋,而且也终于直接写明了著名的日本汉学家H(平冈Hiraoka)教授,原来是个性虐待狂!几十年间,写同样的人物,越来越细腻,越来越老练,把这似乎虚幻的爱情,写得多么赤裸裸啊,又写得多么真实!

这,就是林老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