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我认识的夏志清、王洞伉俪 1

1970年四月香港前排:刘绍铭(左一)、蒋芸(左三)、夏志清(左四)、唐书璇,后排左起:王敬羲胡金铨、戴天胡菊人。(江青提供)

1971年江青、江山哈德逊河,背景是正在建的世贸大楼。(柯锡杰摄,江青提供)

1969年王洞与夏志清结婚。(江青提供)

夏志清先生于二O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安静地在医院中「永垂不朽」,纪念文章铺天盖地,当时感到自己和夏先生的交往和文学无关,全是「家常事」,就没有必要凑热闹,虽然夏先生在平日生活中是个极喜欢热闹的人。

夏先生的追悼会于二O一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在纽约富兰克林·坎贝尔(Franklin E Campbell)隆重举行,王洞通知我参加,并要我通知远在拉斯维加斯住的陈幼石务必参加,并规定要在我家住,我当然照办。那天的追悼会在哥大东亚系安德鲁(Paul Anderer)与商伟两位教授的协助下,由王德威主持,办得有头有脸、有条有理、有声有色,每位致悼词的人无一不称夏先生为「顽童」,并举例讲夏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妙语,追悼会开得哀而不伤。追悼会后,上海人称「豆腐饭」就是招待会,在纽约中城一家中国饭馆举行,参加的人很多,一切安排得体、妥贴,他们的女儿自珍也在看护的照顾下出席。那天我才发现,原来王洞是个极其能干有主见的人,晚上跟幼石谈起,她说:「全是夏先生平时给王洞压得发不出热也看不到光,我跟她在耶鲁大学同学时,就知道她是个极能干的女人。」

最早跟夏先生认识是通过幼石。弟弟江山在哥大作研究生,和同校女友后来结为夫妻的梁慧琳住在西城115街一栋哥大公寓中住一楼,七十年代初期我虽然住在加州,但常常会来东岸演出,总是找机会往纽约跑。一天江山跟我说:「二楼的邻居敲我门,问我在你家出出进进的客人是谁?我说是我姐姐,他马上问是不是江青?我点了头,那个人就说我是她影迷,叫你姐姐上来看我。」我没有上陌生人家自我介绍前例,听听就算了。不料下一次我再来纽约,江山跟我说:「我被这位邻居敲门敲得烦透了,你就不能上去打个照呼吗?」,「哎呀,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一九七二年在Brown university演出,认识了聪慧又俊美的「女中豪杰陈幼石,成了朋友后,她说:「夏先生知道我认识你,非要我请妳去他家玩。我可以买个蛋糕陪妳一起去。」我想这样也好,可以给江山解围。幼石对饮食一向讲究,去纽约最好的法国糕点舖买了个蛋糕,和我同上二楼夏家。去之前,幼石告诉我,他们夫妇最近因为生下个智障女儿,心情很不好,朋友们爱莫能助。

大门一开夏先生就哇哩哇啦的叫起来,公寓里满坑满谷堆满了书、桌上到处是书和纸张、地下扔满了各式各样的纸,以致开门后我不知道怎么迈步往里进,就在门边站着。夏先生为屋子的不整洁连声道歉,也说明女儿的情形让他们夫妇六神无主,家中天翻地覆,那天女主人不在家。夏先生接下幼石手中蛋糕时,一失手蛋糕翻出来掉在走廊地下,他连说没关系,同时就用手把蛋糕抓捧起来,蛋糕用手抓捧当然稀巴烂。

后来夏先生进厨房拿了盘子分给我一份要我吃,我接过盘子,但掉在脏地板上的东西哪敢吃,结果他自己吃得很起劲。刚坐定,夏先生就开始头头是道兴奋地聊电影,果然他看的电影相当多,尤其喜欢流行的中国武侠片。

谈到我搞舞蹈的事,夏先生问:「哎──短短的时间妳怎么这么红?这么有名啊?」我一时语塞直摇头说:「没有、没有」,「那你是不是跟巴伦钦(George Balanchine是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始创人,世界著名编导)睡觉了?」夏先生此话一出,我着实瞠目结舌惊呆了。是不是幼石接过话去打圆场?完全记不起,只记得我连腔都没有答,坐不住要走。出门后幼石问我:「怎么生气啦?其实夏先生心地很好,就是喜欢胡说八道!」我说:「哪会,跟一个上海拉黄包车的粗人谈话,哪里值得生气?」这段对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跟夏先生会面的蛋糕镜头,更是历历在目永难忘记。

王洞最近告诉我,那次她回家后,夏先生还马上得意地跟她汇报了自己跟我第一次见面的「妙语如珠」。至今我弄不懂的是:夏先生那么漂亮的文字、那么有智慧和独特的洞察力、那么严谨的学术态度、那么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近乎荒谬的言谈举止?了解自己丈夫的王洞在  《夏志清、夏济

书信集》这样写:

「从这些信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知识渊博,充满幻想的夏济安;而夏志清则是一位虚心学习谦恭的学者,与日后「狂妄自大」的「老顽童」判若两人。」

二O一六年我七十岁,五十岁和六十岁我都没有正式庆生,但七十岁时,九十四岁高龄的母亲提出想借机会见见众多亲朋好友。于是有了晚宴,宴会上王洞见到了久违的老邻居江山,夏家早就搬去比较宽敞的西113街居住,江山在哥大拿到博士,最后搬去和工作机构同州的纽泽西居住。王洞对江山说:「抱歉,当年你们正好在我楼下,隔一层板大概什么都听到了吧?那些年,日子真不好过,老是吵吵闹闹,真对不起。」江山忙笑着说:「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不过,你们上面当年够热闹的。」我在旁扳指算一算,啊──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账了。

一九七三年秋天,我在纽约市会堂演出,邀请了夏氏伉俪,演出进行时,夏先生表演了一段。我记在了《往时、往事、往思》书中:

「喝彩」

演出日期: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七日

演出地点:纽约市会堂

(New York City Town Hall)

表演者:夏志清

首次演出新编的独舞《征旅──花木兰》。出场是「小圆场」急碎步横越舞台,然后一个大跳「后踢紫金冠」,接着打「飞脚」落地,正要接着做「跨腿转」然后「卧鱼亮相」之前,好一声响彻云霄又尖又长的「好──!」在观众席中响起。这声「好 !」可将台上的我给震傻了。在纽约作首次正式公演又是新编的节目,本来就胆战心惊,现在被吓得灵魂出窍。知道是纽约「顽童」哥大教授夏志清,按照中国看戏的「规矩」在好意地捧场──喝彩,但心中恼透了,狠狠地在咒他。下面的动作全吓飞了,怎么再往下跳呢?我「卧鱼亮相」停在那里,但稳不住神,心焦如焚哪能记起下面的动作。

职业本能告诉我,绝不能「露相」──让观众看出破绽。于是随着音乐,继续手舞足蹈下去。在台上即兴表演了哪些动作,我全然不知,只记得当时在台上,一边编,一 边跳,一边夹扁了脑袋在想下面可能记得起动作的地方。当那段音乐来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顾不了动作衔接得是否顺畅,就好像快被大浪冲走时忽然发现一根漂过来的树干,一下子扑了上去,拼命搂抱住任水推流。在台上,当我重新接上动作后,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地随着音乐从我身上流出来,一路舞动下去。当然这是由于演出前排演了千百回,动作早就「长」在自己身上了的缘故。

演出结束后,在酒会上见到笑颜逐开的夏志清,他得意地说 :「我在台下给你喝彩,叫得好吧 !」我的气早就消了,说 :「你的一声『好!』差点送了我的命!」

高友工谈这段有惊无险的事,高友工说:「前段时间我买了音乐会票请夏先生去观赏,请客当然要买最贵的票,位置相当靠前,不料夏先生在音乐会进行时不断说话,搞得乐队指挥几次回头朝我们看,我恨不得有地洞可钻。」

想到夏先生爱看电影,这里有几个小故事。

夏先生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武侠皇后」郑佩佩要来纽约,一早就嘱咐我:「一定要介绍佩佩给我认识,告诉她我是她的影迷。」佩佩是我挚友,所以在家做饭好畅谈,请夏氏伉俪,收藏家王己千夫妇等朋友一起小聚。那天夏先生笑得开怀,语言童真,猜想他不好意思在老派老辈,又是江苏同乡王己千先生面前太放肆罢。后来跟夏氏伉俪渐渐熟悉了,发现其实夏先生心中有数有码,看人、看场合是否可以表演「人来疯」。追悼会上王洞放了那次聚会的合照,才勾起我的回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