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充满想像的箱子
两个女儿小时候,我介绍《小王子》这本书给她们。一开始两人以为是本童话十足的书,争相翻阅。没多久就意兴阑珊,丢在一旁。除了看不到美丽的公主,那个住在只有房子般大小星球上的小王子,认真说来只是个「小人儿」,对她们而言更没有吸引力。
多年后,我竟然在她们的书桌上,重新看到了这本书。
对于那个老嫌大人把羊儿画得不够好的小王子,大人只好随意画个箱子,说:「你要的羊就在里面。」没想到小王子竟笑逐颜开:「你觉得这只羊需要很多草吗?」
小王子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一只画得好看的羊。
两个女儿指着那个箱子对我说:「这是个有想像力的箱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她们身上,惊喜的发现那小小的改变。
经过这么多年,她们俩的身分也都悄悄更换了,其中一人还当了妈妈。整理书稿,从记述她们的出生到近期的〈家貌〉,匆匆又过数年。这本书是以「自叙体」叙事形式书写,在「叙述的我」与「被叙述的我」之间,在主观与客观剖析之间,反复陈述一个家的真实面貌。内容不是要交出「持家的心得报告」,亦非塑造样板家庭印象,曲折迂回点线相连,呈现的是我们共同的亲情心灵轨迹。就像所有的家庭,虽处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但遇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重复的争论;既隐藏着压抑和不安,也包容着谅解和宽恕,一如大女儿亲眼所见的〈珍婆婆的眼泪〉。
托尔斯泰所着的《安娜‧卡列宁娜》,书本的开头就写,「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生,我只见过母亲两次,一次在三岁那年,一次在月前。那夜我做了个梦中梦,梦里的世界清楚地又陷入另个梦境。梦中我母亲站在床尾,比我还年轻,我开心的唤她,一股暖流绕过,我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思念,并加了小小的控诉,她怎可在我那么小就离世,从此我的人生很辛苦。母亲听了,原本的笑容僵住,转头要走,我急着不断道歉说自己说错话,请她原谅,但她还是走了。
就在这一刻,梦中梦的我在梦中醒来,发现方才是个梦。紧接着有如电影结束,结局已定,在遗憾中灯光忽亮,猛然惊觉前身亦是梦。原来梦中梦的世界,是这般真实,是梦是真、是虚是幻,构成了存在我潜意识中的某个隐语。
梦是连接失望和希望的桥梁。隐藏在桥端的母亲,是我对家企盼的体现,这座桥我一等就是几十年。
当我有了孩子,我把自己彻底地融入念想中,以想像为原型,建造我理想中的家。
如果你问我什么样的家才像家,我会给你一个小王子喜欢的答案,「家就在箱子里」,依我们的想像,给箱子里的家绘制各种关心、惊喜与温暖。这个绘制的家不存在于图书馆,不存在于一场场的讲座里,它在我们心中深处,一个最原始的依恋地。
才写完《细姨街的杂货店》,里面有我对亲族长辈的想念,对时代的记忆,这些人、事、物,幢影重叠,交织成我现在的生命图像。如果人生够长有九十,即可分为三段,《细姨街的杂货店》无疑是我的第一场纸上电影,而这本《凿刻家貌》即是中场,下一场的剧本还在待写中。
算算从〈一个二十七岁的母亲〉,到期盼〈与汝偕老〉的过程,三十几年的岁月匆匆而过。相对于永恒的大自然,人只不过是土地风景转瞬即逝的梦,也因如此,更珍惜笔下所述,天地蜉蝣与沧海一粟般的掠影。去年,人生往前晋了一阶,喜获个小孙女。从女儿的朋友,到女儿的情人,转而成为百百的外婆,生活给我很多挑战,也给我很多惊喜。重新阅读〈前世情人〉,这个家曾有的艰辛,一度也是我内心的黑暗禁区,经过文字的梳理,得以被挖掘与面对。
多亏两个女儿相伴,我们一起用想像力绘制了一个家。时而我是传说故事里的虎姑婆,时而我是来自星球的小王子,时而她们是德国经典童书的小巫婆。我们不是活在故事里,我们是经由故事,想像一个值得我们追求的生活,想像一个庇护我们生活的家。这个家有很多理性的争辩,也有很多感性的理解;包括选择与放弃,自我与性别。透过时光的写实描绘,折射出家人的冲撞、软弱、妥协和体谅。
写作是独自空间的私密存在,我写自己也写两个女儿成长的历程。〈台大之路〉透露大女儿对我的怨怼、愤怒,〈一张街头问卷〉呈现二女儿选择做自己的坚持。在人生斑驳的背影里,留有我挣扎的灰烬。
我们都有一个想念的家,但不见得喜欢它,就像在〈家貌〉篇中所写的,家「提着很重,放下很慌」。
如果你觉得我这样的比喻还算中肯,那么请再提起这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你我此生最贵重的珍藏!(本文摘自《凿刻家貌》一书,时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