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反思失败家庭教育:你在祸害自己的孩子吗
“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会摊上这样的爸妈呢?”在被父亲歇斯底里地痛骂了一通之后,宋强几乎崩溃了。
宋强在北京工作,“我离开家这么远就是为了躲开他们,让他们别再祸害我。”宋强说。
宋强从小就是乖孩子,被父母严格控制着,什么事情他都必须按照爸妈的要求去做,如果反抗就会是暴风骤雨般的辱骂,甚至暴力。“那时候我必须听话,只有这样才能好过些”,所以,从上大学起,宋强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只为远离那些“漫无边际的控制”。
“但是,我似乎是躲不开了。”这次冲突,源自父母想到北京来小住一段时间,宋强跟父母商量,希望他们推迟半个月过来。结果,“又听到了我爸的吼叫”。爸爸电话中的咆哮总在自己耳边回荡,宋强几乎无法正常工作,无法正常生活。
宋强把自己的网名改为“祸害”。他指的“祸害”是他的父母。
其实,认为自己父母是“祸害”的绝不只有宋强,网络上有个小组名称就是“父母皆祸害”。成员自称“小白菜”,在这个小组发帖,用宣泄的方式描述自己在父母那里受的苦,同时也互相安慰寻求帮助。“小白菜”这个名字,就是源自一首耳熟能详的河北民歌:“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二岁,没了娘啊……”
而“父母皆祸害”来源于英国作家尼克·霍恩比的小说《自杀俱乐部》,少女杰丝在姐姐出走后,与陷入神经质的母亲及任教育部长的父亲关系越发紧张,在小结自己失败的青春期时,杰丝说了这样的话。
虽然小组成员在他们的创建宣言里强调:“我们不是不尽孝道,我们只想生活得更好。在孝敬的前提下,抵御腐朽、无知、无理取闹父母的束缚和戕害。这一点需要技巧,我们共同探讨。”但是“大逆不道”的小组名称还是引来了排山倒海的骂声。
“现在家庭教育的矛盾到了非常尖锐的时候,到了需要有人把这个矛盾挑开的时候了。”平衡式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王占郡不认为这个小组大逆不道,他认为我国家庭教育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矛盾该到爆发的时候总会爆发的,只是这个名字有些刺激而已。
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一直不是什么新问题,尤其是随着我国第一代独生子女的成长,家庭教育的矛盾一直是社会上的热点问题,但是,像“父母皆祸害”这样极端的表述却似乎很少见。
那么,家庭教育的矛盾是不是已经普遍存在,而且到了很尖锐的程度了呢?
本报社会调查中心今年完成的一项调查似乎给王占郡的观点加了注脚:该项有3120名70后、80后、90后参与的调查中,有近七成(69.6%)坦言与父母有矛盾,其中59.7%的人和父母“存在代沟”,8.9%的人经常和父母发生冲突,1.0%的人和父母根本“无法沟通,水火不容”。从这个调查结果看,有近10%的受访者是和父母有着较为严重的矛盾冲突的。中国青年报记者一对一采访了几位痛苦的“小白菜”,试图从他们的个案中,找出近20年来中国家庭教育的种种硬伤。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
陆晶是“祸害”小组的成员。
她今年30岁,是单身妈妈,有一个4岁的女儿,目前正在经营一家自己的网店。
她的故事很沉重,因为故事中没有爱。
陆晶的父亲比母亲大17岁,在跟母亲结婚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而且有一个年龄挺大的女儿了。
似乎从陆晶记事起,父母就总在无休止地打架。陆晶也免不了挨打。
父母平时忙生意,很少关心陆晶的生活,虽然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错,但是陆晶仍然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后来,父母找了一个保姆照顾陆晶的生活。没想到陆晶的生活更糟了。
“父亲和保姆勾搭上了,这个保姆比我父亲的大女儿还小。”
后来,父亲的生意走了下坡路。
家里的生活更加恐怖了,父亲经常喝酒,撒酒疯。家里没有一个好碗,好的玻璃杯。
有一天晚上,陆晶的父亲喝完酒回家,没带钥匙,砰砰砸门。“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母亲一个人在看电视,她故意不给父亲开门。大概半小时之后,母亲叫我去给爸爸开门。”
陆晶很快翻身下床下楼开门。还没站稳,父亲的几个大巴掌就已经扇到脸上了,当时陆晶的嘴里鼻子里都是血,但是她也不敢哭。哭可能会让爸爸更暴躁。
“那时候我真希望我立刻死去。”陆晶说。
“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这是我们经常提到的一句话,但是在陆晶的故事里,这句话显得十分苍白。
她感受不到父母的爱,她就是父母的出气筒。有一次,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突然父母两人一言不合又打了起来。最后提到了离婚,“把我当成离婚的砝码,拒付我的学费。”那天父亲跟陆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今天要杀了你,杀你就是因为太爱你了!”
“打架,流血,辱骂,地狱!地狱!”陆晶在自己的帖子里这样描写自己的家庭生活。
“我的痛苦,我的悲哀。就像是浸过水的麻绳,越挣扎越结实,缠得我喘不过气,我想只有死神手里的镰刀才能砍断。”陆晶几次想到过死。
其实,“死”这个字在这个小组里经常出现。王占郡介绍。
王占郡组织了一批专业的心理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志愿者团队,在这个小组里展开了“一帮一”志愿救助。
“进入这个小组后,你会觉得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里每天都有人走在自杀的边缘。”王占郡说。他们已经接触过的80个案例中,超过一半的人有自杀的念头,超过25%的人实施过自杀,有将近一半的人他们直接或间接的朋友因为和父母关系问题自杀了。王占郡负责救助的一共有5个人,其中有两个曾经实施过自杀,另外3个人有过自杀的念头。
“我曾经以为,这个小组里是一群不孝的孩子,是反叛的孩子,应该是社会上的极个别现象”,王占郡刚听说这个小组的时候,跟大多数人的判断是一致的,“但是,当我真正走进这个小组,走近这些孩子的时候发现,这些孩子非常痛苦,他们在哭泣、他们在哀号。他们确实是被祸害的受害者。”
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
“我要摆脱,可是我可能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父母对孩子的爱有三类,假爱、错爱和真爱。”王占郡说,那种对孩子没有感情、对孩子打骂过度的应该是假爱。
陆晶的父母应该属于假爱这一类。而李翔遭遇的则是错爱。
李翔是个“80后”。
从小,父亲的工作就很忙,经常一出差就是几个月,家里经常只有妈妈和李翔两个人。
李翔的父母应该是很爱李翔的。
爸爸经常不在身边,所以李翔的妈妈对他更是关爱。所有家务活都不让他做,而且对他的生活也照顾得“无孔不入”,李翔在家里需要自己做的事似乎只有一件,就是管好自己的学习。
李翔的爸爸是个很沉默的人,“每次好不容易把爸爸盼回来了,他在家里也总是不说话,让我觉得害怕。”
爸爸不管李翔的生活,但是对李翔的学习抓得极严。父亲每次回家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检查李翔的学习,他会翻看李翔在学校的所有考试卷子、老师评语和习题本。一旦成绩下滑,马上会被父亲严厉训话。
“你只有学习好将来才能有出息,我现在这么要求你都是为了你好”、“我在外面这么辛苦,你不好好学习怎么能对得起我”这是爸爸常说的两句话。
“那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很没用,”李翔说,“跟其他孩子比,我几乎从来不玩,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爸爸都不会看见,他只看最终的成绩,只要成绩不如他想象的好,就会骂我。如果我成绩好他就会马上把我的成绩拿到别人面前炫耀。”可每当这个时候,李翔都觉得很恶心,“他让我学习不是为了我好,而是为了他的面子”。
好在从中学到大学,李翔在学习上都显示出很高的天赋。“我爸妈总说督促我学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却挺恨学习的,但是不得不学。小时候努力学习是为了我爸能对我好些,长大了努力学是为了远离他们。”
高中的时候,李翔成功地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学校。见爸爸的机会更少了,但是,妈妈却仍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妈妈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陪他读书,给他做饭、洗衣服。“我知道妈妈也是为我好,但是,她只知道让我吃这个、穿那个,我想跟她聊聊天,她就会说:‘赶紧学习,别说那些没用的。’”
现在李翔已经在英国读书了,5年来,他仅回过家一次。
“回想我28年的人生,我似乎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学习,一件事是逃离。”
已经成功“逃离”的李翔现在更加痛苦了,他发现自己似乎有了同性恋的倾向。“说心里话,我真的怨恨他们。我爸爸很少在家,只要在家只关心我的学习,我从他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学到一个男人该为一个家做些什么,而我妈妈却又离我太近了,近到让我觉得女人就是整天唠唠叨叨、琐琐碎碎的、让人反感的人。”
由于缺少父爱,李翔的内心有一种缺失,他虽然长大了,但是内心仍然还是个孩子,还渴望一份父爱。这也许就是李翔内心痛苦的根源。
李翔的父母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儿子有多痛苦,对于他们来说,在英国留学的李翔是他们培养出来的优秀产品,是一个让他们在别人面前“脸上有光”的产品。
李翔说:“我一直梦想着摆脱他们,现在我真的摆脱了,但是却发现我摆脱的是他们的躯体,却一辈子也摆脱不掉他们对我的影响。”
不顾孩子内心真正的需求而去爱孩子是“错爱”,王占郡说,虽然很多父母一直认为自己是“为了孩子好”,但其实是在伤害孩子。
李翔的例子有些极端,但是“错爱”的例子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比比皆是。
每到周末那些督着孩子往奥数班、英语班、钢琴班里跑的家长,哪个不是“为了孩子好”,又有多少孩子不对这种“好”充满反感和抵触。虽然家长的压力是来自不科学的应试教育,但不可否认的是家长心中的功利主义正在加重这种“错爱”对孩子的伤害。
孩子小时候受点苦没什么?
“当我发现,我爸妈的性格缺陷在我身上同样有时,我非常震惊”
不少父母觉得孩子小时候受点苦没什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其实不然。
“我本来是决定不结婚的,但是在爸妈的强烈逼迫下还是结了,现在他们又在逼着我要孩子,这回我不会再同意了。”宋强说。
宋强这么坚决是因为他发现,“我爸妈的性格缺陷在我身上同样也有,不仅是性格,就连饮食偏好、语言习惯等等,我都能在自己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
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震惊了。“我害怕自己会像他们那样,我不希望自己将来也会祸害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
这种恐惧在“小白菜”们身上普遍存在着。很多人恐惧结婚、恐惧生孩子、恐惧跟别人交往,还有的人会定期封闭自己。
“我中学的时候一直比较自闭,现在是会隔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一次,谁也找不到我。”已经休学的小冉说,她从小跟着妈妈和继父生活,继父经常打骂她,妈妈也觉得她是个负担,曾经歇斯底里地想把她弄死。
陆晶说,“我也喜欢看见人们生气勃勃地创办事业,如痴如醉地堕入情网,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我已经失去这样的心境了,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我看到我父母的婚姻……我真的,对婚姻根本就没有什么渴望和憧憬。”
后来,在妈妈的再三逼迫下,陆晶还是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
但是,带着从自己家庭中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恐惧,陆晶最终没能和丈夫搞好关系,现在她带着自己的女儿当起了单身母亲。
很多人已经认同,孩子的性格、习惯、能力、观念等都主要是在家庭中形成的,因此,有不少专家认为,早期的家庭教育其实是人的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教育,它为一个人今后成长的各个方面都奠定了基础。
“我以前一直认为家庭教育出了问题会让孩子缺少创新精神、不敢冒险,会影响孩子的独立性和选择能力,但是现在我发现家庭教育的影响根本还没有到这一层。”王占郡说,“当你走近这些孩子的时候会发现,失败的家庭教育首先影响的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在对“小白菜”进行救助的时候,王占郡发现,这些人的问题是经常要考虑是不是活着,缺少安全感,不自信经常会退缩,生活得不快乐也缺少快乐的能力,不懂得爱也没有爱的能力。
“在这些生存问题还没有解决的时候,根本谈不到更高一层次的创新能力等等。”王占郡说。
“父母也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
痛苦的不仅仅是孩子,在不良的亲子关系中家长一定也不快乐。
著名教育家、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副主任孙云晓说:“父母本身也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他们能把孩子养大已经不容易了。”
正如孙云晓所说的那样,确实有些家长在“祸害”孩子,但是这些家长也是被“祸害”的,他们往往也曾经是受伤的孩子,曾被父辈粗暴地对待过,他们还承受着时代巨变所带来的压力,与传统的社会结构同时破碎的还有旧的教育理念,但是与新的社会相适应的教育框架并没有出现。这些家长本身就带着压力、焦虑,他们本身的不快乐是造成孩子痛苦的根源。
“但是很多家长并不能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问题。”王占郡说,他们把自己和孩子之间恶劣关系的根源归结于孩子,认为是孩子不听话、不孝顺、不理解才造成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这不仅不利于帮助那些还在哀号的“小白菜”的恢复,也不利于重建良好的亲子关系。
王占郡讲了一个很多“小白菜”都知道的故事。
一个母亲在网上看到了有关“父母皆祸害”小组的报道,给自己的女儿打电话,让女儿也上网去看看那个小组,这位母亲的本意是想让女儿去比较一下,看看自己生活得多么幸福。
没想到,这个女孩到了小组之后,“就像找到了组织”,一下子找到了倾诉的地方,写了几万字的东西,讲自己小的时候被父母忽视,被送到外婆家,外婆为了让她听话经常吓唬她。这些恐吓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了很多阴影。
王占郡介绍,他们在对那些在自杀边缘游荡,或者已经得了抑郁症的“小白菜”进行救助的时候,非常希望有家长能配合这些志愿救助者,“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亲子矛盾,只要家长出现,孩子的问题就很容易解决。”王占郡说,因为只要愿意站出来,就说明这些家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那么离解决问题就不远了。
但遗憾的是,在王占郡他们目前的救助中,还没有一个家长愿意站出来。
“小白菜”其实对父母能跟他们一起解决矛盾也没有信心,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在网络上、小组里才会袒露心扉,他们很少会把线上的活动带到线下。
“在我家我爸就是‘王法’,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有错的地方。”一位“小白菜”这样说。
父辈并没有如我们所愿正视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只能这样坏下去,甚至更坏。
对于这些“小白菜”来说,他们和父母之间的矛盾无法解决还不是最坏的事,他们最害怕的是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他们父母那样的人,把他们受到的伤害再传递到下一代去。
“对于‘小白菜’来说,正视现实很重要。”王占郡说。
他认为人的生命就是一条溪水,对于“小白菜”来说,水的上游已经被污染了,现在“小白菜”不能再幻想清泉了,重要的是如何让来自上游的污染在自己这里画上句号。
因此,伤害已经造成,自救显得尤为重要。
这些孩子能成立这个组,其实就是他们自救的开始。
王占郡介绍,他们在小组里发帖就是排解的一种方式。“几乎每个参加救助的‘小白菜’都有一肚子话。”王占郡说,他们有的拿起电话就一边说一边哭,有的会写出上万字的邮件。当他们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时,不少人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有的人甚至觉得有人听他们说话是“生活中最快乐的一件事”。
通过几次救助,陆晶现在已经基本走出了困境,她甚至已经开始承担志愿者的工作,开始帮助小组中其他的“小白菜”了。“我现在的目标就是要让我的孩子有一个健康的童年,虽然她现在已经受到一些影响。现在我每周回母亲家一次,为的是让孩子知道她有外婆,这样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陆晶说。
陆晶喜欢哲学、喜欢佛教、喜欢音乐、喜欢做运动。“这些东西能让我放松。我不想让孩子知道我和父母之间的不愉快。”
“缺失的已然缺失,获得再次成长可能性的唯一途径不是继续向外寻求爱,而是自己要学会如何爱自己!”专家这样说。
(文中案例的主人公现在正在接受心理救助,故案例主人公均使用了化名。) 本报记者 樊未晨 实习生 甘晓(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