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声音:台湾《客语圣经》开路者(下)
台湾圣经公会赠送译者金边《客语圣经》,封面印有译者姓名惠存。(邱晓玲提供)
1994翻译客语箴言照片。(邱晓玲提供)
《客语圣经》修订审议,2020年6月16日在中坜教会。上左起,黄哲洪、曾政忠、曾昌发、何碧安。下右起,巫义渊、叶美惠、叶美智。(邱晓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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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翻译客语圣经发言者
圣经翻译工作受迫处于停滞不可预知状态,客家牧长与信徒,没有想到1983年4月5日在国宾大饭店由台湾神学院基督教社会研究所、圣经公会暨台湾教会公报社共同策划的「宣教与语言」研讨会是一场促使客语圣经翻译未竟事工得以复燃的关键时刻。
时任台湾长老教会「客家宣教中心」第二任主任曾政忠牧师接受我采访时道出:
「感谢主,正因当时我与小会议长邱善雄讨论要离开教会一事,他就问我『能不能去当全职客家宣教中心主任?』才会代表客家去开那个会。其实他们是要重翻巴克礼台语圣经。最后二十分钟,主持人郑儿玉问:『有什么问题?』我就举手说......教育干事洪振辉牧师是闽南人,他居然站起来说:『这个要公平,要让客家的先翻,我们台语的应该慢一点』,所以我们主张讨论了两次开会,讨论台语的,就只好stop。因为经费没有那么多,圣经公会的经费,就拨给客家,就这样开始。」
客语圣经翻译工作重燃,谁来翻译呢?圣经公会希望曾政忠担任新约圣经主译者(新约圣经原文是希腊文),曾政忠曾荣获南神、北神联合授课希腊文第一名毕业头衔,不过他认为翻译台湾客语圣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他向圣经公会提出,「给我读一年」,结果当时圣经公会说,「我们只是翻译圣经,没有培育翻译员的经费」,此项提议未被接受。
翻译的门被打开后,时任台湾圣经公会总干事蔡仁理则大力推动召集客家教会牧长们于1984年5月10日、11日在台北市仁爱路圣经公会参加「客语圣经翻译委员会」筹备会议,后来在讨论谁可以来接任主委?根据曾政忠的记忆,「当时我们都还很年轻,主委最好给四、五十岁的担任,给大教会的牧师来当会比较好,大家都这么觉得,那当然是彭德贵,他是双连长老教会主任牧师又是台北长老教会最大间的教会,不过当时彭德贵对此任务不太有负担,因为他当时在教会内一直做台语工作,对客家这一环已经很久没有接触了。」
经过一年筹备,在台湾基督长老教会与圣经公会的支持下,1985年客语圣经翻译委员会正式成立,彭德贵接下主委职务。受到圣经翻译原则改变,翻译工作必须重头开始,决定从新约圣经27卷(260章,7,957节)着手。
毛遂自荐翻译新约初稿者
彭德贵发信给当时在七张教会牧会待了两年半的弟弟彭德修,邀请他加入客语圣经翻译委员,彭德修参加三次会议后,未尝听过介绍谁在翻译客语圣经?于是就问起,他们回以「还没找到」,彭德修内心忽然有一个感动,「我从神学院毕业十二、三年,不曾在客家教会工作,所以就想,『哎唷!我若是有办法来翻译客语圣经,像是还客家人福音的债一样,心中就这样想~』所以他就跟委员会提出,『若没有人要翻译,不然我来翻译可以,我有兴趣。』」
在众人的盼望声中,彭德修提出一个条件,仍必须寻求另一半韩丽华的支持。
回到家,韩丽华一口答应了。她对彭德修说:「我不会阻止你,成全你的心愿,因为我知道你实在对客家教会有负担,你也一直讲你欠客家人一个福音的债。」新竹湖口海陆腔客家人彭德修获得家人支持,接受圣经公会两次聘任,1985至1989年担任客家圣经(新约附诗篇初稿)翻译专员,2002至2004再次担任客家圣经(旧约三校稿)翻译专员。
2019年3月,我见到自纽西兰返台的彭德修,他形容自己有如吃了熊心豹子胆,又自信满满地认为,从小到大说了几十年的客语,加上神学院又是研究《新约》,将新约希腊文翻译成熟悉的母语,没问题的啦。没想到接下之后才晓得……「客语比希腊文还难啊!」、「你若是让我知道这样的艰苦,老实说,我实在不敢做,进去做了,没做又不可以,事后好多人对我说,好加在是我才做得出来,因为『我坐的住,耐得了每天在家里坐着,有的人没办法。还有我很会联想,有的字找不到,后来也给我找出来了。』」
访谈中,我问起翻译客语圣经与客家运动的关联?彭德修回答,「完全是为了客家人传福音的方便。」、「圣经翻译以后才遇到『还我客家话母语运动』,若是提早几年来发动,那不知道该有多好。哈哈哈!我翻译圣经就更加简单了。」
1985年,彭德修着手进行新约初稿翻译,手边虽然有外国宣教师早年所着《英客辞典》、《法客辞典》,但是许多汉字还是找不到,简直让他伤透了脑筋,也因对客语有研究的学者,他都不认识、也不知往哪里找?也不知道谁是内行?
经人引介,一开始彭德修找到罗肇锦博士。他也暗中摸索找资源来帮助自己,参照「台语发音的变音规则」,从已经知道的客语变音里找到一些规则与用字。
主译者翻译完成的初稿,需要打字,印出,交给审稿小组审议,新约阶段主要负责打字是曾昌发、麦煜道,旧约是何碧安,两个阶段经历科技时代变迁,也面临需要时间、耐性逐字敲打,经常要熬夜处理。
何碧安,1995年接任客语圣经委员会书记,又要牧会又要打字,当很困难的时候,或有时无法赶赴寄给审稿小组,他内心会产生冲击,「我到底是来打字,还是翻译圣经,还是来教会牧会?又想起年轻的时候,答应主耶稣要来客家教会传福音。」
为了一个坚持,甚至牧师娘会抗议,「你打字花了很多的时间,连睡觉都不够,常常嘴破火气大。」忠贞的客家特质成了何碧安为主坚持到底的支撑。
一群长期或家庭或工作之余的客家牧长们,从50年代初始萌起翻译客语圣经,沿路经历种种困境,拦阻,横跨大时代变化,仍带着相同的心思,同一的意志,共同朝着一个方向:「完成现代台湾客语圣经译本。」
第一个出版品的回声
已故台湾客家文学大老,钟老(钟肇政)带领的「台湾客家公共事务协会」,1993年8月在苗栗公馆办「新客家演讲会」,邀请客语圣经译者曾昌发助讲,会后,曾牧师把事先预备的《客语圣经:新约㧯诗篇》赠送给基督徒的钟老,他接到这本客语圣经时,神情异常激动;隔年,特别写了篇〈一本完美的客语读本──简介《客语圣经》〉。推荐文中述及:
「翻遍这么一本达一千一百几十页的厚墩墩的书,居然没有片言只字记载是何人所译,令人为之诧异不已。…以后客家地区的教会,可以用自己的母语来念圣经,而不必再依赖其他语言,光想到客语在读经时琅琅上众人之口的模样,我就禁不住地又感激又感动了。」
曾担任圣经翻译顾问的客语语言学专家罗肇锦以〈第一部客语圣经〉为主题,1993年10月刊登在《客家》书评专栏,他感佩客语圣经翻译委员们的毅力恒心,并赞许此译本,「在客家话的推广上,无疑地替客家界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客语教材。」、「提醒大家注意这本圣经的翻译,它除了在圣经翻译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更是客家文化发展延续的一个里程碑。」
1993年第一个出版品《客语圣经:新约㧯诗篇》得到钟肇政与罗肇锦的肯定,然而在客家教会内却是销售不佳,使用率低,曾昌发忆起这段辛酸往事,承认自己和麦煜道,当时的心境非常挫折,「我们就觉得马上要开始翻译旧约了,怎么会想到圣经公会告诉我们说:『没有,我们没有要翻了。』」两颗单纯又炽热的心,顿时降了温,又念及他们一生的心愿,就只有一个而已,「就是把客语圣经翻完,大概这辈子就可以跟上帝交代了。」
面临这种在教会受挫的局面,当时九十多岁的客家长老廖德添也颇感沮丧,「翻译好了,人家不用,地方教会的牧者很冷淡,怎么办呢?」
余哲洪也反映了28年翻译的辛酸、痛苦、挫折、争斗,对整个团队来说,花那么多的钱,耗那么多的精神,用那么多的牧师长老的心血,翻译出来,「听到人家不要用的时候,我们的心里会很痛苦,会很惊讶!」
当遇到瓶颈挫折时,客家硬颈精神又滋生了。
「虽然没有圣经公会的支持,仍然要继续坚持下去,没有圣经公会的补助,就自己筹措经费。没钱,没关系,吃就吃最简单的炸酱面,一碗20元、30元的面。自己的母语圣经自己翻,没有资助就自己筹措,就是要坚持下去,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这部属于台湾客家的客语圣经。」2014年11月,我陪同邱善雄牧师共乘国光号客运回台北士林的车上,回顾参与《客语圣经》翻译之路,他不时啜泣。两年后,2016年10月,邱牧师留下精彩人生谢幕。
身为主委的彭德贵不舍同工们,只能拍抚激励的说,「我们就先翻出来,现在不翻,以后就没有能力翻了,时间过长,很不容易,但至少有人觉得很好啊!至少让人们有客语圣经的材料可以使用啊!」
客语圣经《诗篇》126篇5节:「目汁滥泔去委种个人,就会欢呼来收成五榖!」(华语: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同心合意完成客语圣经译本
这一路隐藏在台湾客家教会,从年轻到老的一群客家人与一位自称加拿大客家人宣教师,凭着爱客家族群的心志与坚守保存客家母语以及秉持客家基督徒一定要拥有客语圣经的信念而存在。
客语圣经在台湾的翻译工作,超过一甲子的漫长岁月里头,不论已经在天上的或还是在地上的翻译者,他们任劳任怨地从满头黑发到白发苍苍,从台湾东西南北各路聚集在一块儿翻译客语圣经,舟车劳顿的奔波,长时间埋首在译本的翻译与审稿,经历手写翻译到电脑输入的科技转变;漫长翻译的日子,占了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甚至更长,至今还在延续…
翻译历程是两种语言的互相交替,一直思考要怎么样将新约希腊文与旧约希伯来文、亚兰文通过一个好的桥梁,跨译到现代台湾客语,这对译者与审稿者是很大的挑战。尤其一直处在客家文化与圣经背景文化来来去去的中间,当产生内心挣扎之下,能够找到一个非常适当的客语文字来表达圣经里面的意思,我认为那是一种讲不出来的欢喜,可能只有翻译者才有办法体会。
译者心中只盼望:「不论文学界,政治界,或其它领域,盼望客家人士与其他对客语有心人会看这本书,拿出来看,就会知道它的价值。」
方广生归天家42年后的2017年11月15日,自多伦多返台的方仰荣夫妇约我在高雄大立百货糖朝餐厅,初见面,方仰荣先昂首,再低头,深叹一口气:「父神,祢终究还是让客语圣经在台湾诞生了。」
跋:旷野开道路,沙漠开江河
台湾客语圣经翻译过程点点滴滴,留在主译者、审稿者与家人心头,外人无法完全窥见、听到来自旷野的声音。
他们始终为了让客家人能够透过自己的语言了解上帝对他们说的话;当完成这项浩大艰巨工程之后,客语圣经上不会留下他们的姓名,他们也不会对外倒出艰辛的苦水,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是从上帝来的呼召。
一生坚持,一头栽入的翻译者,抓住神话语应许,投入在台湾翻译客语圣经的旷野道路上,接纳彼此客语腔调,从无到有的过程,应验了《圣经‧以赛亚书》43章19节的话,「我必在旷野开道路,在沙漠开江河」,更印证曾昌发在书内页亲笔留下的一句话:「此生若能译成客语新旧约圣经,就没白占地土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