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红(下)
图/黄祈嘉
他知道那位男生误会了,但他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就牵着脚踏车往外走。那位男生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冲上来一手捉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但他还不及反应,蓝子鲸已把他的手打掉。他往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看着蓝子鲸。他的女朋友跑上来拉他离开,他又突然勇猛起来叫她不要拉住他。蓝子鲸站在那里等他上来,后来没耐心了就转身牵着车,往大门走去,经过警卫处时,刚才对他喊话的警卫跳出来,说这里不可以骑脚踏车进来喔!警卫张着口似要继续说什么,却不及他移动的迅速,转一个弯,师大校门与那警卫都消失了。他看看手机的虚拟地图,伊菲尔塔尔自顾自地飞,地面的影子转呀转。
他骑上脚踏车,调转车头缓缓地回到和平东路,再逆流奋行向着大安森林公园前进。
梅路宁已经在大安森林公园里面的凉亭等他。他看了手机桌面的预览讯息,梅路宁说他提早到了,不需要特别提早赶过来,他一个人在凉亭放诱饵模组捉宝就好,又说:等你来了给你看个东西。他把脚踏车停在大安森林公园架设在外走道的停车处,走进里面远远地就看见梅路宁。一个星期没见到他,梅路宁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在凉亭附近徘徊观察他,想说可以看出个端倪,却也没个结论。他看看天空,没有要下雨的意思,算了,只能让梅路宁唠叨吧,他想着就走了过去,站在梅路宁跟前,梅路宁则缓缓地擡起头,说:你来了,呵呵。
他们交换了亮晶晶,这一次梅路宁拿到了完美宝可梦。按照过去梅路宁的模式,他应该会跳起来欢呼,但他只是平平地说:咦,完美的耶。随即咳嗽,缓过来后,他拿出口罩戴上。蓝子鲸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梅路宁则笑笑说不是新冠啦,呵呵。他顿了顿,又说: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家族遗传。
那四个字,在蓝子鲸这里,似乎很久没有听到了,如今重逢,他一时觉得陌生。他姐姐以前跟他说过,梅家有癌症的家族遗传。梅路宁的父亲很早就不在了,然后他的妹妹后来也不在了。梅路宁的奶奶以前总说梅家就是砍太多树了,结果一个一个排队去还债。又不见得来拿我这老太婆的命啊,她说。蓝子鲸不耐烦听那些,和姐姐一起去送了白包,就直接走回家。姐姐说他怎么不去看看梅路宁,蓝子鲸回头看看他,只回了一个嗯。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砸到梅路宁,他永远都会活得好好的,就算他今天伤心,过几天就没事了。他总是认为他永远都在那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消失。
时间正在倒数,六个月。他看了梅路宁给他的诊断报告,是很棘手的肝脏,他听说过这种就算化疗,机会也不大。他盯着报告,心里想着剩六个月,如果一个星期至少要见梅路宁一次,那么扣掉当日的,还有二十三次见面么,还有很多啊,然后笑了起来。梅路宁见状,捶了他一拳,说:没良心的,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说着说着,头低了下来,就像玩具电量快用完了,缓缓地没了能量。
蓝子鲸迅速地把报告收进自己的背包。梅路宁擡头看看他,一脸茫然,不晓得蓝子鲸这是什么意思,就说:你拿我报告干嘛?他伸手边抢边喊:蓝子鲸,快还我!
蓝子鲸大笑起来,然后站起来跑掉。周日的公园,人潮还是有一些,梅路宁在他后面喊叫:你给我回来!路过的人忍不住问他是被打劫么,需要帮忙报警么,他停下来手插腰气喘吁吁,继续大喊:蓝子鲸,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你给我回来!
蓝子鲸不顾梅路宁在后追他,跑到公园外跳上脚踏车飞快地骑走,直到交叉路口过了街才停下,然后取出手机,一一列出他工作上合作过的众医师,再把肿瘤科的全部抽出来,把诊断报告拍下来传给他们。还不到三十分钟,几乎全部收到的医生都回了他:胜算虽不大,但依旧可试。
他在路边一则接着一则阅读,宛如梅路宁唠叨人有了生命就要活下来,存好心做好事。他有些头晕,突然发现街灯都亮了。夏季的天空总是暗得慢,怎么今天这样快就晚上了?他骑动脚踏车往公馆的方向去,路经台大校门,想到以前梅路宁只认证台大罗斯福前门,一次他带梅路宁去后门的咖啡馆,梅路宁看到校门很疑惑地说:怎么校门会在这边?不是应该在罗斯福那边吗?于是,他叫梅路宁坐上他的脚踏车后座,穿越椰林大道载他到前门,叫他下车,然后他去后门等他。梅路宁气得边走边拨通手机:你给我回来。
他在绿灯亮后过了马路。本来还想着把梅路宁一个人丢在大安森林公园会不会怎样,毕竟他现在生病了,不同往日。然而他还是迳自骑回家。
天色已晚。
隔壁简阿姨不在家,想必去桥的那边和儿女一起晚餐未归。他把门外的灯亮了,夏夜的蚊子嗡嗡嗡。他把置于角落的蚊香点了起来,放好,转过身看看水缸的睡莲,怎么花苞看起来有些往外鼓了起来,难道要绽放了么。他拿了鱼饲料撒了一些在水里,金鱼立即游过来一口一口地吞咽。他看着有些出神,再从不同的角度看看那花苞,突然决定明天亲自去医院找认识的医师讨论梅路宁的病情。
如果梅路宁即将消失是事实呢。那个从小一直缠着他的人,就快不再来吵他了。他想着又拉出脚踏车骑了出去,心里恍惚地转了个弯,就到河滨的步道上了。他在走道上来回骑着,后来在心心相映前方停了下来,架好脚踏车,坐在石椅上望着新店溪。夜里城市的点点微光,把溪的轮廓带了出来,他看看天空,没有星星,但是溪水的味道和故乡江水的味道瞬间连了起来,他望着新店溪想到了伊干江,船的机械声顷刻从记忆处复苏,他和梅路宁坐在船头迎风看着黄昏,夕阳有限好,然后天暗了下来,他们上了岸,坐在伊干江边看星星。那边有一个福民码头,总有工人在那边卸货,他和梅路宁去找马共外公后,就会在那边等摆渡的小船过江回家。梅路宁聒噪着指着天空的星星,快看那是猎户座,那是北极星,然后捉着他的手画出星座的样子:子鲸你看那是什么星呢……子鲸你有没有在乎过我?他以为他听错了,转头梅路宁少有的沉默地看着他。
蓝子鲸!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蓝子鲸!你坐在那里干嘛呀!快来帮我,我的塔被攻击了。他站起来看看,发现简阿姨正拿着三架手机拚命地往手机萤幕上点点点,然后说: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呀,你没看到这边的道馆全部变成红色的吗?
他打开手游,发现道馆全部红色警戒。他欣赏地看着那一片红。简阿姨叼着烟,死命地打那只幸福蛋,瞬间又被补了金莓果转回红心。这飞人是想要抢塔了,她说:这样打不行,必须三扣。她打塔很有经验,结果那飞人再次见到幸福蛋黑心了才补血已经来不及了。飞人不甘心,简阿姨的宝可梦才上塔,道馆就开始冒烟。简阿姨递了一包烟过来,叫蓝子鲸自己来,他则拿着烟没有要抽的意思。喔,有心事喔?简阿姨说:没关系,把这一整排的塔打完,什么心事都会过去了。
道馆还在冒烟,他们两人就坐旁边的石椅上守护,简阿姨一颗一颗金莓果慢慢喂。飞人后来失去耐性,弃塔。简阿姨开心地抽出烟,正要点上,突然拍了一下蓝子鲸说:差一点忘记跟你说喔,你养的睡莲那朵花苞好像有动静了呀,我下午看它还没怎样,刚才看它似乎有点变胖了。蓝子鲸回了她一个嗯。简阿姨觑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大反应么,不是应该有什么开心的反应么。
两人走路回家,简阿姨就在水缸边逗留指着睡莲花苞说:不晓得是什么颜色咧,你知道是什么颜色吗?蓝子鲸眼珠往上摆了摆,就耸耸肩。简阿姨白了他一眼说:啊你都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就拿回来养,搞不好开出来是妖怪怎么办?
她坐在一旁继续说:以前那个莫内就很厉害画睡莲啊,你有看过吗?他画了一堆同样的东西,每一幅只有微微的差别,真是耐性十足。他想着莫内有手机会如何处理光与影,相对的一切,快乐与悲哀。
她歪着头,问他希望是什么颜色的睡莲?然后转过头似乎很期待的看着他。
蓝子鲸正要开口,简阿姨却抢先代答:啊你不要跟我说是什么白色还是粉红什么的,是我就会选紫色,但要淡紫色,深紫色有够俗气。她顿了顿,又问:所以你到底希望是什么颜色?
「血红色」。蓝子鲸淡淡地说一声,然后无声地看着简阿姨,仿佛当日的发声额度已经用完。
有晚风轻轻地擦身,简阿姨把外套拉了一下,暗忖:又这样看着我,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沉默地彼此看着,过了半晌,她笑笑,说:喔,这样啊。随即又陷入无言,过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啊很晚了,我先回家了。她走到篱笆间,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再回头看看蓝子鲸,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她。
夜空中有什么东西划了过去,简阿姨擡头看看,心想是流星吗?想叫蓝子鲸也出来看看,搞不好还有,随即又想到流星其实也是扫把星,就无来由地回头看看他,再看看那水缸的睡莲,想着:明日或许就会看到它绽放了,啊不然后天或之后的哪一天吧。
炎炎夏夜,一朵睡莲,在等待着,血红的等待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