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11】蔣勳/天蠍

图/许莉青(东海美术系第一届)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很多天蝎座的朋友。其实不然。记忆里搜索一下,男男女女的天蝎朋友不少。但是,为什么我会以为我没有很多天蝎座朋友?

人的直觉偏见其实很难解释。

最近有人调查立法院所有立委的星座,我的天蝎朋友大吃一惊:「哇塞,这么多双子……」接着她看了「这么多双子」第一排名,立刻说:「你看,我就知道双子最讨厌……」她刚说完,再往下,看到下面两个双子立委是她死忠的对象。

她因此噤声,愤愤然不说话,好像打了自己一耳光。我当然不会说什么。

常常听到人们说「我最喜欢天秤」「我最不喜欢双子」「我最喜欢金牛」「我最不喜欢处女」……用星座辨识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也许误差很大。

我们慢慢会发现「最喜欢的」「最不喜欢的」常常就在同一个星座里。

擡头看天空繁星,只是浩叹,宇宙如此,浩叹都来不及,哪里有喜欢不喜欢。

我找东海美术系毕业的学生配图,画一张天蝎。帮忙寻找的校友回复说:「天蝎很少欸。有一届完全没有天蝎。」

我记得第一届许莉青是天蝎。好像彰化女中毕业,白白净净,不多言语。大一新生喧哗吵闹,她总是一旁安静看着,像是有意见,又像没有意见。又像天真单纯,又像城府很深。大一选学会会长,自然就是她。

许多系列的活动,刚创系,老师学生都是新手,常常会慌乱,天蝎还是安静从容,仿佛无事。

有一位射手座年轻男老师无端跟我说:「我会怕欸(指天蝎座会长),都不讲话。」

其实有讲话,只是没有大一新生少女的娇嗲,冷冷的,很有条理,没有多余情绪,讲完就走,公事公办。

那是我觉得没有很多天蝎座朋友的原因吗?

我倒没有怕,只是觉得天蝎有自己的洁癖,冷若冰霜。总觉得自己有错,天蝎一眼就看穿,却又一语不发。

许莉青大一跟着助教王丽嘉学皮影戏,从选猪皮开始,晒制、防腐、染色、雕刻,制作出手脚脖子可以转动的皮影偶,跟老师父学念白唱腔,还到各个庙口演出。

四十年过去,许莉青用皮偶的制作替我做了这次的天蝎。有一支高高翘起的尾巴,尾巴尖端就是蝎子著名的蜇刺,仿佛警告:「不要靠近喔……」

我认真想,我认识交往过的天蝎座。

在广寒的穹宇,法埃童(Phaethon)怀疑自己不是阿波罗的儿子,执拗要驾驶父亲的黄金马车,他像中国神话的哪吒,也是这样闹龙宫对抗父权的吗?

天蝎的神话来自这个叛逆的少年,驾驶日神才驾驭得了的太阳神马车,翻天覆地,忽上忽下,大地一下冰冻,一下炽燄燃烧,像今天的极端气候。

法埃童惹了大祸,最后被毒蝎收拾,和他致命的凶手一起升上星空。

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天蝎身上有刺?其实神话说得很清楚,是少年被毒刺蜇死。

我们会和伤害我们、让我们致死的对手一起成为星座吗?

是的,我认识一位天蝎座,很像法埃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满十八岁,很美,也无端忧伤。我好奇他的美,也好奇他的忧伤。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拿起自己做的一个蓝釉小砵给我看。「贴近脸颊,昨天出窑,它还有温度。」

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我在延平南路脚「实践堂」的地方演讲。出版社卖书,摆了摊位,也邀几位青年学生展示他们的作品,编织,或者陶器,我因此认识了天蝎座S。

我没有感觉到那个蓝釉陶器的温度,也许因为那个夏天太热,我刚演讲完,迫不及待希望用冰块敷在脖子上。

他把几个陶器和那蓝色小砵一起收进一个白帆布袋里,背在肩上。「走吧。」他说。我们就沿着延平南路走过总统府,走过博爱路,走过重庆北路,然后他停下来问:「你住哪里?」

「北投。」

「喔,方向是对的。」

「你呢?」

「永康街。」

「所以你的方向错了。」

「哈哈……」他笑起来:「陪你再走一段,我喜欢走路。」

他放下肩膀上的帆布袋,给我看右手臂肘弯上一块褐色胎记:「你看,我有一个天蝎的胎记。」

「是吗?」我不确定,仔细看了一下。

在少年的手臂细细汗毛里,那块胎记,铜板大小,在圆形边缘有一个突出的线,像尾巴,末梢尖尖的。

「看到天蝎尾巴上的刺了吗?很毒喔……」他又「哈哈」笑起来。

我很快觉得不应该让一个初识的朋友陪我走大半个台北,我停下来说「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月圆。」他像是喃喃自语,然后背起帆布袋,转身往南走去。走过一个路灯,又回头说:「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我向着路灯方向说了电话号码,他拿一支笔在自己右手肘上写,我想是我念的数字吧。

很久没有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天空真的有一枚圆圆的月亮升起来。

「小时候,我以为黑夜和白日是太阳的变化。像关灯或开灯。后来才知道太阳一直没变,是我自己面对它,或背对它。」

天蝎座的S后来常常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没有手机,我不在家的时间很多,所以我想漏接了很多他的电话。

他有时候半夜或凌晨都打电话来,好像是一个城市里没有白日和夜晚的人,没有工作,也没有睡眠。

我不太询问别人的私事,所以不知道他的家庭,有没有家庭?父母呢?在读书吗?读什么学校?

我们认识一个人,可以像认识天上的星座吗?星座没有家庭、父母、学校,没有配偶,也没有儿女。古希腊人喜欢给天上的众神配对,有一个像人类的系谱,但是,如果认真找下去,就会发现是一笔糊涂帐。就像法埃童始终怀疑他不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阿波罗笃定跟法埃童说「是,你是我儿子。」法埃童不信,他要证明能驾驭太阳神金马车才是真正太阳神的儿子,所以闯了大祸。

我们最终也和法埃童一样怀疑着,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身上的族谱:父母、配偶、儿女、学历或经历……

可以像星辰一样,独自有自己的系谱吗?

也许这是天蝎座S给我的第一个功课。从那个告别的晚上开始,我就开始怀疑这一整个城市系谱的荒谬。

「我们不能用星辰的方式见面和告别吗?」

S在电话里多半一个人说话。我学习着听一个声音,像是告白,又或许只是自言自语。

我慢慢拼凑着他的故事,他常常说起一个表弟,混血儿,四岁的时候去美国住,那时天蝎S五岁。

「我们小时候睡在一起,最后一个晚上,我哭了,以后永远见不到了。他就像天使一样笑了,吻了我的脸颊。他说:我爱你。」

我没有想过关于四岁和五岁之间的爱或告别,我也无从了解。然而他一再重复的那个月圆的晚上,是他五岁时和一个四岁表弟的告别。

「他是金发,淡蓝色的眼睛。他去美国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络。我一直回想那个夜晚,停在自己五岁的时候,舍不得一个四岁表弟的告别,我就再也不愿意长大了。好像一直在等一次真正的月圆,然而,都是在骗自己而已……」

这是一个跟天蝎座有关的故事吗?或者只是一个特殊的天蝎的个案?我有时候会厌烦他停不下来在电话里的喃喃自语,他都知道,然后他会沉静很久说:「你厌烦了……」

我厌烦了吗?还是我仍然好奇一个我一无所知的星辰故事,在很远很远的天空另一端,像哭泣一样微微闪亮。

S读了神学院,在学校附设的幼儿园兼差,他很高兴,电话里听得出他的喜悦「都是四、五岁的孩子,好可爱喔……他们也喜欢我,常常缠着我,抱我,亲吻我……」

我隐约感觉到S身上奇异的美与忧伤的混合,是不是和他五岁时一次难堪的童年告别有关。

童年的记忆会在身体里镌刻得这么深吗?像最毒的蝎子的刺,沁如肉中,随血液流走,成为比死亡还绝望的凌迟。

然而,我一度为他庆幸,有这么多四、五岁的孩子围绕,抱他,亲吻他,可以弥补他童年伤痛欲绝的那个夜晚吧……

「我停在五岁,没有再长大过,我拒绝长大……」

「教会里人人赞美我:对孩子这么有爱心……」

天蝎S欲言又止,有什么他难以启齿的事吗?

城市忽然讨论起「恋童」「虐童」的案例,让我又想起他。

我在期待他成为一名优秀的神职人员,有着无比的耐心和爱心,无微不至,体贴每一个靠近他的儿童。

然而,月圆的晚上,他在电话里啜泣哽咽,泣不成声「父啊,父啊,你为何遗弃了我?」

他大段大段念诵福音书中的句子,直到耶稣最后钉在十字架上濒死前的哀号:「父啊,父啊,祢为何遗弃了我?」

面对他的哭号,我有些惊慌,手足无措,平日阅读可能沾沾自喜的文学哲学,原来如此可笑,在生命受苦的时刻,如此软弱无能为力。

「你知道吗?四岁的儿童是有性欲的……」

我必须承认,自己原来如此怯懦,面对天蝎座坦承赤裸的告白,我不只惊慌失措,我开始逃避,听到一直响的电话铃声,不敢接听,甚至赶快逃跑,让那可怕的铃声在远远的身后像一声一声哀号:

「父啊,父啊?为何遗弃我……」

我们误以为自己善良、勇敢、正义,也许都是谎言,在即将溺毙的朋友求救的时候,我们宁可摀住耳朵,不想听他哀号的哭叫。

我看着他苍白的手在水面挣扎求救,然而我不敢伸出手让他依附,那手肘上天蝎的胎记清晰可见,尾巴毒刺像一张嘲笑我的嘴唇。

「大家都以为我是天使,可以细心善待一个四岁孩子的哭闹,为他擤鼻涕,为他擦拭粪便,他便溺在我身上时,我依然微笑着脱去他的裤子,擦拭干净,看着他光洁白净的屁股……和那如同花的苞蕾的小小阴茎……」

那是在北投的野溪温泉泡汤,他和我叙述的故事,很像王尔德的童话。月光从野生血桐的树叶间隙洒下来,照在他刚过二十岁完美的身体上,我发现他异样地勃起了……

「他们说我是天使,我却在自己的发根发现了魔鬼狰狞的尖角,隐藏的很好,但的确是魔鬼邪恶的尖角……我想紧紧抱住那个四岁孩子,亲吻他,压迫他,把他逼到墙角,摀住他哭叫的嘴巴……」

我尝试找了一些关于「恋童症」的书籍,也询问一些心理医生,但是所知非常模糊。

他离开了教会,好像有一些窃窃私语的非议,可以想像在一群纯洁童稚的天使中,有一个天使,突然被发现了发根下的魔鬼的尖角,将是如何耸动的事件。

天蝎S戴起很深帽檐的帽子,天气不冷也围着围巾,深紫色的像肉体上瘀青的紫斑,让我想起那些被他的「爱」压迫到墙角的孩子身上的伤痕。

我很无知,尝试让他把性欲转移……

「转移到哪里?鞭打自己吗?」

他变得有一点恶狠狠的攻击性。

「把性欲对象的年龄提高呢?十五岁?十六岁?是不是可能懂你的性欲?」

有一天想起自己和天蝎座的对话,还是会感觉到怎么会如此愚蠢?像所有心理辅导的荒谬。

梵谷接受过精神医师的治疗,他也画下了医生治疗他的神情,愁眉苦脸,手上拿着药草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我们企图治疗他人时都如此愚蠢吗?

或许天蝎座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愚蠢,我因此总觉得自己没有天蝎座的朋友吗?

我逃避了天蝎座,逃避了自己身处的脆弱怯懦的深渊,我们很久没有见面,电话铃声响着,我拒绝接听,一次一次,慢慢没有铃声,我看着电话,这样安静沉默,知道那个天蝎座沉没在深水中了。

我们有再见一次面,城市有了捷运,在往北的一列车厢里,一个中年男子拿着扫把、水桶、拖把……

我以为是清洁工,他叫我的名字,我几乎认不出来是他。我本能地看他手肘,那块原来鲜明的天蝎胎记也不见了。「我确定在那个位置啊……」我心里想。

他告诉我和伴侣在滨海的小镇开咖啡厅,老房子,要整理,他去买些打扫的用具……

那是最后一次和天蝎座S见面,我们毫无牵挂告别了。

我始终觉得内疚,对一位应该深爱的天蝎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