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星盤系列之9】XX/慶弟(上)——一個女射手的懷念(二)
图/李贞慧(东海美术系第一届,射手座,持续创作有东海树林光影主题作品)
2006年,鑫淼先生逝世后,我和庆弟的来往更多了。上海葬礼看到的许多怪异现象,我知道她有烦恼,但是爱莫能助。她和卓先生没有孩子,庞大的产业,觊觎的人或许不少。庆弟够聪明,她不会不知道有些人靠近她的原因。但她优雅委婉,很少给人难堪,也不会鄙夷。「财大」而不「气粗」,是智慧,也是教养,她总是温婉平和。
但是她确实为先生留下的产业忧虑过吧……
有一次她问我这件事,我跟她表白自己完全外行,不会有一点意见。但是,我觉得卓先生是卓越的创业者,半世纪在台北打造一个成功的产业,「有没有可能……」我沉思着:「创业不容易,能够把一个产业在适当的时候用对的方式结束,也不容易。」
台湾的教科书独占的市场已经改变,数位时代来临,传统出版业会迅速转型,这些,可能都是老书店转型的棘手问题。
我忽略了她情感上的留恋,这些产业,不完全是产业,而是她与卓先生一生感情生活的维系。
他们夫妇,几乎每天有一样的行程。早上九点左右,司机开着宾士五百的金色轿车到书局,在一楼有阳光的角落喝咖啡,员工会为庆弟烤一片吐司。中午他们相偕到重庆南路武昌街口的马可波罗用餐。庆弟吃得很少,通常是几片吉康菜沙拉,听书局和餐厅员工报告一些营运事项,在几个请款的单据上用印。
午餐后司机来接,回仁爱路圆环的大厦顶楼休息。庆弟不睡午觉,她喜欢自己用清水洗涤自己的衬衫T恤,然后平铺在毛巾上晾干。
家里有人帮佣,但是她喜欢自己做,尤其是贴身衣物,很少让人碰。
同时,我发现庆弟有洁癖,一次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几个小时,她不喝水,因为不肯用公共厕所。
每颗天上的星辰有自己运行的轨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庆弟对自己有洁癖,却对身边的人很宽容慈祥。
她也还是维持先生在世时的排场,常常安排书局同仁或撰稿作者或亲朋好友聚餐,在大饭店的包厢,一桌、两桌,点最昂贵的菜肴,消费出手阔绰,餐厅经理都招待得特别好。
我对大饭店的餐厅,有好奇,但是多不持久,如果每天吃,就有点吃不消。
东部偏乡部落的「庆弟书房」提供儿童阅读空间。(图/蒋勋提供)
庆弟请客,排场很大,但是她自己不吃什么,坐在一边,微笑着看大家热闹。如果是二十几人的聚餐,通常吵闹一堆,热闹之余特别让人感觉到寂寞。一种失去伴侣的寂寞,像庆弟仁爱路家里那一台卡拉OK,卓先生在时,常常一票人在家里欢唱,人走了之后,机器还在,再也听不到歌声。
有时晚宴结束,我会陪庆弟回家,如果是冬天,仁爱圆环靠西南角落骑楼下,总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子。一个老人,独自一人,用小纸袋装着炒好的栗子。庆弟已经习惯,只要看到老人,就要司机停车。她要老人把所有的栗子都包了,还催促老人:「早点回家吧……这么冷。」
有时栗子不多,她也让司机先回家,我就跟她提着热呼呼冒着香气的栗子,过敦化南路,走回她在东南角落的家。那么多栗子,就嘱咐我分赠给大家。
她说的「大家」很不清楚,我们好像也有默契,「大家」是许多人,庆弟不一定认识,我也不一定认识。
1990年,卓先生还在世,她要我为东华写书,「写美术史,东方的、西方的,写给孩子们看……」
东华的教科书多是理工或社会财经类别,人文科别较少。我在大学教美术史,在专业圈子里,教授和学生讲毕卡索1907年创立「立体派」(Cubisme)。「立体派」这个术语,专业圈子里都知道。但是「立体派」对于庆弟说的「孩子们」或「大家」可能没有一点意义。
她启发了我,能不能用另外一个角度,摆脱术语,摆脱专业词汇,向非专业的人谈论「美的历史」?
1990-1992年,东华书局出版了我两本书:《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和《写给大家的西洋美术史》,尽量用口语的方式,把美术史说得更简单。书名上的「大家」是我和庆弟私密的记忆——仁爱路圆环冬日卖糖炒栗子的小摊子。
我们有共同的记忆,也有很不谐和的记忆,像星辰与星辰的轨迹,有时靠近,有时也会离得很远,仿佛陌生而不相干。
我在台北同安人老社区「大龙峒」长大,对城市的老区一直有情感。台北发展出新颖摩登的东区,我还是喜欢跑到大稻埕,看老的商业巷弄,老的住宅形式,传统居民和淡水河的依赖关系,庙宇信仰和庶民商业,长久的生命力,有时好像因为交通或行政规画被遗忘了,但是,街巷间蕴藏的记忆悠久深厚,不会真正没落。
我带庆弟去大稻埕,探访几栋颓圯荒废的老宅,她也喜欢。但是当我看到庙口大肠米粉的摊子,忍不住一屁股坐下来,才发现庆弟站在一边尴尬微笑。
「原来她是不吃路边摊的……」我心里责备自己莽撞,没有细心体贴,即使因为射手,性格豪迈随性,却还是有她不能妥协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告诫自己「庆弟是不吃路边摊的」。
我还是陪庆弟去高级餐厅应酬,有时候觉得是苦差事,因此也应该体谅对她而言,坐下来吃路边摊也是苦差事吧……
生命这样不同,各自有各自的苦差事,也各自有各自的乐在其中吧……
有一次我和庆弟同游巴黎,我住民宿,她住饭店,一起看美术馆,逛街,玩得很好。我回巴黎,觉得不是回一个地方,而是回到自己的二十五岁。破牛仔裤,荷兰木头鞋,口袋里一册诗集,带一瓶红酒,两个三明治,可以坐在塞纳河畔一整天,读诗、发呆,看示威群众,都好。
庆弟好意,总要带我和学生们去昂贵餐厅,我觉得好像在背叛二十五岁的自己,也才发现我一样有洁癖,害怕银塔餐厅的服务侍者告诉你每只鸭子的编号,也害怕他若无其事透露:上一个服务的对象是罗美雪妮黛。
这或许与星座无关,只是社会阶级的习惯吧。恰恰好我在巴黎的年轻记忆那么波希米亚,觉得宁可是一只臭癞蛤蟆,不愿意被甩到墙上变成鄙俗的王子。
我学会了保持一种距离欣赏庆弟,她越来越常邀约朋友坐豪华邮轮,游历地中海或莱茵河,也去了圣彼得堡。我都没有参加,她叙述船上种种,意外惊喜的船长舞会,她确实很开心,竟然说起,结婚后,曾经读大学夜间部,那时,多么仰慕「蓝侬」。
「John Lennon?」
她点点头,「我也喜欢Yoko。」她腼腆的说。
那是她青年时一点点的私密记忆吗?她跟我叙述了当年张贴的蓝侬与洋子的海报。
「他遇刺,我好伤心喔……」遇刺?那是1980年的事吧?我也不禁心里哼起〈I want to hold your hand〉〈Hey Jude〉〈let it be〉。
反复在心底回味年轻时的歌,然而,岁月一直流逝,歌手也死亡了,年轻的歌声照常在心里响起。
我们很难改变什么,就像庆弟每天固定的行程,固定的时间,司机来接,从仁爱路圆环到总统府对面的东华书局。车窗外刷刷闪过去的仁爱路两旁的大樟树的影子,转过凯达格兰大道,抵达重庆南路一段东华书局。司机开门,员工出来迎接,她和蔼一一问好,坐在固定窗边的位子,有时候有朋友陪伴,有时候一个人,她或许觉得卓先生一直在旁边,依旧陪她看窗外照顾得很好的垂枝茉莉,一串一串,像许多纷飞的蝴蝶。
有时候会有错觉,觉得时光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下去,像一张黑白照片,只要重新染色,一样光鲜亮丽起来。
然而并不如此,当我听到庆弟罹癌的消息时,才惊觉到,啊,她已经超过八十岁了。
她身体维持得很好,动作一向缓慢,所以不会觉得她生病了,肺部的癌细胞到了末期,没有做化疗,也没有做放疗,一天吃一颗标靶药,一万三一颗,但是有效,没有一点病态。
庆弟幸运,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她的癌指数始终维持稳定。
听说她罹癌,我在东华二楼讲了一场《金刚经》,许多老朋友回来,大家都怀念在那个场所听《红楼梦》的时光,像庆弟总记得墙上那张蓝侬和洋子的海报。
我以为《金刚经》提醒大家庆弟的告别,没有想到,我多虑了,庆弟的状况越来越好,很不像一个癌末病人。
癌末这件事还是影响她做了一些决定,趁着头脑身体都还好的时候,把财产做了规画,用先生的名字「鑫淼」成立了基金会,固定发放奖学金给十几所大学的学生。有一天她很满意的告诉我:「财产转做公益,大概已完成百分之八十。」
她也陆续把上海的事业结束,她一向对员工慷慨,把很多房产都分给员工。一块原来要捐给复旦大学的土地,碰到新冠疫情,没有照原定计划。她耿耿于怀,和我提了多次。我觉得疫情期间,她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冒险。那也许是好几亿人民币的事,她希望是做有意义的事,然而人事自有因果,强求或许没有意义吧。
疫情期间,我去仁爱路陪她的时间比较多,只要有空,大概总跟她一起晚餐,带一些她喜欢的江浙家常菜「芋艿」「臭豆腐」,受过她照顾的学生也贴心,常常跟我一起陪她晚餐,她最后的岁月,竟然也不完全孤独。
有两位狮子座的朋友给她晚年很大的帮助,一位安排了菲佣照顾她,另一位常带她去公园晒太阳。「庙口都有两座石狮子,是因为他们守护的忠诚吗?」我心里这样想。
最后的岁月,菲佣阿里贴心,庆弟得了新冠,医院只能一位陪伴照顾,阿里二话不说,整理衣物,在医院待了一周。人心惶惶的疫情期间,人人自保,我看到的是完全无血缘族群之亲的外佣,如此义无反顾,不离不弃,勇敢置身于危险感染的环境。
庆弟两次感染新冠,关心的朋友都忧心,怕她熬不过去。
然而,她生命意志坚强,两次都平安无事出院。
疫情期间,很多应该感谢的事,也看到真正人性的善与恶,残酷与温暖。
庆弟越来越瘦,几乎不吃东西。记忆显然衰退,晚餐时间,她回忆五岁在北京,感冒了,母亲给她两个铜板,嘱咐她到巷口同仁堂,买「小青皮胡琏甘草」。她说得好清晰,字正腔圆,站在中药铺高高的柜台前,看不到掌柜,她大声说「小青皮胡琏甘草」,最后买到了药。
那是她童年重要的记忆吗?她重复说着,一个晚上说了十几次。刚说完,一转头,又重新说一次。
每一次说,都像是第一次说那样新鲜喜悦。
我们照顾记忆衰退的人,像在学习自己记忆衰退的功课。
我们最后记忆鲜明的故事是什么?我们最后说给身边的人听的故事(如果还有人在身边),会是什么?
学生们还年轻,但也了解他们尊敬疼爱的长辈记忆在衰退了。
他们在网路上找蔡琴、费玉清、邓丽君,甚至白光的歌给她听,仿佛想藉那些老歌,连结他们不同世代的记忆。然而我没有告诉这些善良温暖的学生:「你们爱的卓妈妈是听披头四的John Lenno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