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也有魔神仔?北歐「山怪文化」的邊境奇譚
是人类还是山怪...?瑞典电影《边境奇谭》(Border)融入了瑞典的山怪传说元素,在第71届坎城影展《一种注目》单元夺下最佳影片。 图/电影《边境奇谭》
蒂娜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她能嗅出人们的恐惧与羞耻;除此之外,蒂娜的长相也不一般,她的轮廓没那么立体,鼻子又大又扁,耳朵似乎也特别大;更奇怪的是,她的尾椎有道伤痕,那里似乎曾经存在着一条见不得人的尾巴。某次工作时,蒂娜认识了来自芬兰的渥雷,从此开启了对自己的身分探索。
在蒂娜逼问之下,她的父亲终于说出她的身世。原来如同渥雷所说——蒂娜真的不是人类,而是山怪(troll)的孩子。她的亲生父母无力扶养她,后来更遭人类毒手,养父母虽视蒂娜如己出、把她当作人类孩子扶养,但蒂娜是山怪的事实终究不会改变...。
电影《边境奇谭》的同名原着小说写成于2003年,瑞典籍的作家庸.爱魏德林奎斯(John Ajvide Lindqvist)擅长书写奇幻、惊悚小说,常在作品中引用吸血鬼、妖精等民俗传说为素材,并在这部只有60页却深刻描写「边缘人」处境的小说中,采用了北欧的山怪传说元素。
在北欧传说中,古早的斯堪地纳维亚是片「族群」多元的大地,人类与神祇、精灵、山怪、妖精等各种超自然力量与生物共存。人们相信万物都有生命、能移动、能说话且有各自的语言,对于各种现象也都有一番解释。例如,暴风就是一群精灵在天空中移动、太阳与雷电都是神。许多故事至今令人着迷,传说与人类生活特别贴近、形象鲜明的山怪便是其一。
山怪传说融入在北欧人的生活里。北欧传说中,古早的斯堪地纳维亚是片「族群」多元的大地,人类与神祇、精灵、山怪、妖精等各种超自然力量与生物共存。传说与人类生活特别贴近、形象鲜明的山怪,许多故事至今仍为北欧人着迷。图为挪威奥斯陆街头的山怪公仔。 图/路透社
▌瑞典传说中的山怪形象
有关瑞典的山怪传说年代久远已多不可考,现在留下的资料多来自于18、19世纪时民俗专家的收集记载。传说山怪的外型有像蒂娜一样丑陋的,也有长得跟一般人无异、只是多了尾巴的,还有长得无比美丽动人的。他们的身形有大有小,最普遍的说法是,他们大概跟十岁小孩差不多大。然而,电影中蒂娜与渥雷的外型,仍反映了近代人对于山怪形象的普遍印象。
但近代瑞典社会对于山怪容貌的「定型」,则是来自于20世纪初插画家庸.鲍尔(John Bauer)的画作。鲍尔在1907年初出版的神话故事集《妖精与山怪的世界》(Bland tomtar och troll)中,为各种传说故事创作了一幅又一幅精彩的插画,他笔下的山怪身躯庞大笨重、麻子脸加上又扁又长的鼻子,后来也成了经典,奠定山怪在瑞典人心中的形象。
山怪行动笨拙、害怕打雷,居住在森林里或地底下,喜欢山洞、大石头的裂缝还有土丘。据说山怪非常富有,洞穴中有成山成堆的黄金宝物。山怪的年龄是用栎树森林的生长期来计算,老山怪可以活到森林生灭七个世代之久。
身躯庞大笨重、麻子脸加上又扁又长的鼻子——19世纪初的瑞典神话故事集《妖精与山怪的世界》,奠定了近代瑞典社会对山怪容貌的想像。图为插画家庸.鲍尔为故事集所绘的山怪图像。 图/维基共享
传说山怪有变身的能力,可能变成动物或是无形的风、气味、影子等型态;还有一说是山怪常化身为森林里随风飘移的棉絮球,跟在人们脚边,随时可能作怪。或者混居在人类社会当中,跟人类通婚,留下强壮无比的「半人半怪」后代。
然而山怪性格多变,人类认为他们现实、残酷又狡猾,稍不注意惹怒他便可能招致不幸。过去人们最幸福快乐的时刻,也是最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因为山怪随时可能会来访、破坏一切——婚礼时,山怪可能会化身美男子来抢亲;圣诞节时也要小心山怪上门,若不留心好好招待,厄运可能就会降临。
山怪几乎是古早瑞典人对于任何厄运、不幸、意外的解释:孩子刚出生时要特别小心,山怪可能会偷偷把孩子掉包,若发现孩子吃睡正常,却迟迟未开口说话或走路,可能就是山怪搞的鬼;他们会带来致命的疾病,甚至连播种时的突来怪风也肯定是山怪的化身。
山怪几乎是古早瑞典人对于任何厄运、不幸、意外的解释。图为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代表剧作《培尔.金特》(Peer Gynt)亦融入北欧的山怪传说。剧中主人公培尔曾遭遇山怪的诱惑与威胁。 图/《Peer Gynt》;插图:Arthur Rackham
▌是山怪还是「异教徒」萨米人?
山怪的传说众多,其中根据19世纪中后叶的民俗专家古纳.西腾卡瓦流斯(Gunnar Olof Hyltén-Cavallius)记载,当人类移入瑞典之后,山怪与巨人族群便大量往北方的黑暗大地移动,避免跟新来的居民接触。而留在南部的山怪与森林里的其他族群混居,才留下了现在我们听到的这些传说。
西腾卡瓦流斯提到,某些人们口中所叙述的山怪,事实上跟萨米族人相当类似。萨米人是北欧地区的游牧民族,一般认为,萨米人是第一批进到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族群,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一万年;最早的文献记载,是西元98年时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的著作《日耳曼尼亚志》。
塔西陀笔下的萨米人(当时他称这个族群为「fenni」)穿着兽皮、睡在地上、靠打猎维生。传统上,萨米人也与大自然关系密切,大自然就像萨米人厨房里的橱柜,需要什么,到大自然里取就是;他们早期以渔猎、采集维生,晚近放养驯鹿与农业也成为重要谋生方式。早期与其他生活在斯堪地那维亚的族群大致也算相安无事,一直到北欧国家制度逐渐建立,土地、文化、语言与生活各方面被划分界线后,萨米人更明显的被分类成异于「我们」的他者。
北欧原住民萨米人过去因独特的文化、信仰、服饰与语言,被瑞典的基督教新移民与山怪联想在一起。 图/维基共享
除了生活方式之外,萨米人独特的文化、信仰、服饰与语言,让对萨米文化陌生的后来者产生畏惧,甚至认为这群「奇装异服」、长相不同、语言不通、深居森林的异教徒,是传说中的「山怪」。他们的萨满信仰让新移民与基督教会认为是「山怪把戏」,原被用来解释各种无法理解的现象的山怪传说,就这样被嫁接到了新移民无法理解的萨米人头上。
过去在北部的耶姆特兰地区(Jämtland),用来称呼萨米人的词「lapp」(具有歧视意味,现已不用来指称萨米人)跟山怪(troll)甚至是同义词。人们对于萨米人的恐惧不亚于对山怪的害怕,他们也深信,有着各种萨满仪式的萨米人就像山怪一样,有能力作法将病痛降于他人、把人变成狼或熊,甚至致人于死地。
这样的污名化的联想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基督教传入之后,却也在教会教士、甚至是皈依基督教的萨米人宣扬下,更深刻的污名化烙印在人们的脑海中。人们更加相信萨米人是迷信的、邪恶的、狡诈的魔法师。萨米人的吟唱(jojk)被称为「山怪歌唱」(trollsång)或异教徒的「山怪艺术」(trollkonst) 、在祭祀等各种仪式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乐器被称为「山怪鼓」(trolltrumma),被基督教会禁止了许久。
17世纪统治挪威的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四世甚至颁布了「山怪艺术禁令」,任何进行此类活动的人都一律死刑。这些禁令以及18世纪开始,瑞典政府一连串的殖民政策——例如禁说禁用萨米语、禁止进行萨米文化或宗教活动、焚烧萨米鼓、强制「归化」萨米儿童等手段——导致今日有许多萨米人不会母语、吟唱等传统被斩断,文化传承出现严重断层。
直至今日,在瑞典的教堂里进行萨米吟唱依旧是个不明文的禁忌,萨米人的鼓在瑞典文中也还是被称作山怪鼓,大多数的人对于萨米人仍然没有足够认识。18世纪后大部分的萨米人都皈依了基督教,很多萨米人与其他族群混居已久,绝口不提自己的血统与文化,像蒂娜试着融入「人类」社会一样,只是不知此生是否有机会找回真我。
很多萨米人与其他族群混居已久,绝口不提自己的血统与文化。图为北欧电影《萨米的印记》,反映了瑞典萨米人自我身分认同的迷惘与追寻。 图/电影《萨米的印记》
▌瑞典语言中的「山怪」
也许有人会觉得,用「山怪」这个词来形容某个族群没有任何问题,但若检视一下瑞典文中山怪的用法,就可以发现这个词汇常是奇怪、危险、邪恶的代名词。
瑞典文中形容一个人很邪恶(elak)、很丑(ful)时都可以用山怪来比拟;遇到麻烦不断,真是「见鬼了」,在瑞典文中会说:「一切都山怪了」(gå troll i något);家中若出了一个跟大家都不一样的「怪胎」,可能会用「生孩子难免生到山怪」(Sällan är kull utan troll);「一丘之貉」瑞典文可以说「山怪不互咬」(Ett troll biter inte ett annat);拜金的人(尤其是为了钱而结婚的人)也会被说是「把山怪当黄金」(Många tar trollet för guldet)——一切非常态、有问题的事物都跟山怪有关。
当然也不是全都是负面辞汇。从语言中也可以看见山怪传说对于瑞典文化的深远影响。例如形容孩子或孩子气的人讨人喜爱时,可以称他们为「迷人的山怪」(charmtroll),因为山怪有魔力可以让人着魔;要形容人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的话,则会用「绝对没有两座山远到山怪碰不到面」(Det är aldrig så långt mellan bergen att inte trollen råkas),要捣蛋绝对不怕找不到伴。
遇到麻烦不断,真是「见鬼了」,在瑞典文中会说:「一切都山怪了」(gå troll i något)。瑞典文中「山怪」一词常是奇怪、危险、邪恶的代名词。 图/flickr@romana klee
▌山怪形象的当代反转
可见山怪在瑞典人的生活中已不再全然扮演导致一切不幸的脚色,现代医学与科技让人类对各种现象有了更多了解与解决之道。然而,山怪传说仍然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北欧人们的生活中。
在电影《边境奇谭》、芬兰动画《噜噜米》(Moomin)以及其他创作中出现时,山怪元素几乎都带着一种人类对于过往,以及大自然美好连结的向往。山怪有别于过去「麻烦制造者」的形象,透过山怪在大自然中的自得其乐,以及面对人类破坏环境的哀伤,反而成了人类对于自然、原始的投射。
瑞典影集《大地之芽》(Jordskott)更是将这种向往发挥到极致,利用大自然与超自然界生物的大反扑,凸显人类的愚蠢与贪婪。剧中为了追求自身利益而任意破坏自然的后果,便是每个父母最害怕的:山怪与森林里的妖怪,将他们的孩子——也就是下一个世代——带走作为交换;为了拯救最珍爱的孩子们,各种破坏必须即刻停止,人类必须克服贪婪并履行对大自然的承诺,保护山怪与森林里所有住民的安全。
如今出现在瑞典影视作品中的山怪不再单纯只是邪恶的化身、各种超自然现象的解释,而扮演着人类面对大自然做出自我反省的媒介脚色,带着人类回到内心,找回与大自然的连结。
有别于过去「麻烦制造者」的形象,如今瑞典影视作品中的山怪,不再单纯只是邪恶的化身、各种超自然现象的解释,也带有人类对于大自然美好的向往,以及人类破坏环境的哀伤。 图/《大地之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