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紊乱的坟冢间
《剧中壁》剧照。(林育全摄,钟乔提供)
我的童年(左一穿条状毛线者)与父母兄长合影。(钟乔提供)
客家人,不说扫墓,说「挂纸」。取其将冥纸压在坟头上,表示子孙已经回来祭拜过祖先。传承因此是从过世的祖先算起的…。
现在,总感觉父亲和我一样,就坐在这祖坟前,春日早晨惯有的阳光,从对山吹袭过来,有一阵子的凉爽拂过额头;坟,紊乱堆叠的冢,以毫无秩序可言的交错,在视线中形成一种:时间仿佛历经莫名的撕扯,而错乱得荒芜起来。我坐在这阳光下,一阵子恍神于无章的坟头间,父亲像似坐在我坐的这个地方,我则在背阳的前面,十多岁那年的模样,我对自己的少年时期,有一种陌生的熟悉,就是长镜头下,缓缓走过光与暗之间的身影,经常惆怅于一个周日黄昏的到来,对于即将的夜晚,有一股莫名的恐惧。
父亲又重复着他多年来,在这清明时分一再重复的话语。「不是扫墓,是挂纸」。父亲用客家话说这简短的七个字时,总有一种工人阶级的直接和肯定。并会说得像是有些在辩驳的微愠,明明眼前就没人和他争啊!而后,朝着坟头那块历经时间磨损的碑石,他总又熟悉地说了,「这锦贤公是来台祖,他在祖谱上是十六世;我呢?第二十二世,你第二十三世…」这话,他说时,会在客语间夹杂着「国语」,有些结巴地讲。坦白说,这话于当时的我,很久都是一种空白;但,就是会记得:他说话时站起身来,在祖坟前插着腰的神色。也不是得意,反而是一种苍茫。现在忆起这些场景,都来自于及长后,他从美浓钟家抄写族谱回来,交到我手上时,那种带着殷切期待的眼神。那种眼神,虽表期待,往深处看,我总觉得是一种苍茫!
多年以后,说来是2004年的春天,我和堂弟商榷,将散在家乡三处山头的祖坟共十六瓮骨灰,归于一处坟地。这是父亲2001年过世前,多次交代我要完成的要事。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土公仔,也就是帮忙整坟的命相师,约我到家乡坟坡前一块空地上,每一瓮骨灰坛前,晒着一堆骨骸残片。「看看!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爸爸最关心的来台祖的骨骸…他埋最久,头盖骨乌黑一块!」说着,点起根烟,在他犹沾着些许红土的指间,烟一阵子拉得有些长。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常说的「来台祖」谋面。我看着他,总也魔幻地感觉,他发了黑的头盖骨,像是一双混沌的眼,祥和地看着我。
父亲其实很怕以后没人去「挂纸」。这是我每每回忆起童年的清明时分,来到这兀自在紊乱中横陈着秩序的坟堆,耳际再次响起父亲的叮咛时,不难在语意中找到的发现。其实,这样的发现也是很有轨迹可循的。一个一生贫困的劳动者,困顿的经济生活来到晚年,仍然无法凑足20-30万去整坟,这无疑对客家男子而言,是脸上无光的一件事!现在回想,我帮父亲做完这件整坟的家族要事,匆匆也已16年过去,坟前的一片绿草地上,在我们点完祭拜的香时,突有一只羽翼乌蓝发亮的台湾蓝鹊啁啾停落,像是以一对发亮的眼睛,瞧着上香的人一阵子!是父亲灵魂的化身吗?哈哈!不免多想了!应该只是路过天际的候鸟,不经意落在这坟前,来和我们问候…。
此时,劈哩啪啦的一阵声响,是坟头上的一串鞭炮声,又将我们带回童年的时光里…。总也是在这样的时刻,仿佛又看见那远远的对山,一条山径上,有我儿时的脚踪,随着父亲瘦瘦的身影,一路沿着斜坡攀到半山的上头,为着也是前去另一处祖坟,焚香祭拜。相同地,是长镜头的景象。像是诉说着,客家自时间的纷乱年代,便从那片中原的土地牵徙往南,直到在岛屿落地生根,自成一家。从北到南,逃难是聚集多数族人的悲苦后,最后寻找到的求生之道。这样子想,也不免是自己的创作世界中,对于先人的想像。然则,落实在父亲身上时,却都找得到蛛丝马迹。我是说,穷困跟他一辈子,就算清明扫墓,也要从谋生的福佬人城市,搭上清晨的烧煤车,「戈登 戈登」地几个钟头才回到故乡,而后便是用一条腿走几个山坡,到各处去给没法子买到墓地,随意有空处便埋尸的祖先,分别祭拜。
他,是一个青年勤奋,中年落魄后显得丧志,却很少表现出来让人发现的客家男人,某种忍辱的性格吧!他很喜欢说一则童年往事,说他七岁那年,就得出门打童工,有时只为给在「樟脑株式会社」打更的祖父,买阉鸡在家请客喝酒夸耀。一回,工头发了工资。他于是去买了一件汗衫给自己,这是一件孩子的新衣,心中雀跃在所难免。没想刚买回家,便给喝了杯黄汤下肚的祖父发现,立即从厨房取来一把剁鸡的菜刀,将汗衫当作母鸡一样剁得碎烂。汗衫自然和母鸡不一样:一件用来穿;一只用来吃。试想:老爸吃不到鸡;就拿儿子身上的衣来发泄,这是何等贫困人家的「伦常写实」画面呀!这些用话语道出的画面,在父亲追忆的镜头中显影时,便也让我想起童年跟父亲回乡「挂纸」时,最后一道仪式,便是放成串的鞭炮,祭祖当真像似过年一样令人玩兴不减吗!?
鞭炮嘎响,炮屑四处奔跳。儿时的记忆在坟坡到处戏耍,就差没舞起来,满裤脚都沾满了刺草般的荆棘。这时,便有住在坟地旁的、乡下贫穷人家的孩子,奔到坟前来排队,领祭拜的红龟粄或糖果,满山叽叽呱呱的孩童欢笑声。那片刻,穷人家孩子难得的笑声显得格外爽朗…。恍神间,那年代已然走远得影子都不留了;记忆却总是记得转个身,「变身」又来到我们面前,在时间的此岸和彼岸,筑起一座桥梁!就是因为这座时间的桥梁,家乡一些儿时父亲常带我去访亲的乡间,成了一种烙印在心版深处的图像--白天里,因为时光异常安静,光与暗幽幽交错的竹丛,仿佛有些不一样时空的人,仍然在沙沙落叶间走动。
因为这样,也因为对一位剧作家的身世感到憧憬;对于血腥留在他跨越时空的墓志铭,所淌流过诗行,感到刻骨的悲怀;我又在双脚以越过初老的时限多年以后,重又走在这山路的曲折间。每一个折转处,都有风在时间的河流里,不声不响地阵阵袭过;如果,相思林是昔时烧炭窑聚集的林子,我便也像是将摄影镜头聚焦于1950年代的电影导演,在这烧炭的林子摄取逃难地下党人的灵魂。
「北风啊!你尽情地吹吧!地下人愤怒地看着繁华的街灯!」剧作家逃亡到家乡崎岖的山林间,某一个夜晚,从山上往山下的城市远眺,像是扼腕地怒视着这不平等的世界,这样子以诗行诉说!
于是,我写作了《戏中壁》一剧。剧中,留下这样又那样的叙事。其中,有一段演员告白说是:「多年以后的不知何时,会有一份被掩盖经年的档案,这样重新出土,并且告白:(以下录音)地下党人在张志忠的策划及领导下,转而展开隐蔽的地下群众运动。在台北县、桃园、龙潭、新竹县及苗栗山区,一方面整顿组织;同时,设法购买枪枝;精挑人选、深入山区,展开武装行动,开拓游击基地。就在这样的武装游击策略下,在莺歌、大溪一带的乌涂窟山区,地下党人向地方上贪图钱财的军人买来枪枝,组成「武工队」,建立「乌涂窟基地」,是最初的游击根据地。当时,剧作家简国贤的名字赫然以「十三份高山区支部」之名义,出现在日后现形的情治单位秘密档案中。十三份是乌涂窟附近的一处山区。直到老蔡被捕…投降…韩战爆发…第七舰队封锁台海…清乡…基地瓦解…」
另有一段,歌者的吟唱告白,则是带着客语的段落,如此诉说:「1950年6月,风声日紧下,剧作家步上了流亡的道途,转往苗栗、苑里一带客家山区。流亡之途先在大安溪中、上游,理由在于其地理位置上便于掩护。既有曲折的溪脉,且有绵密的山林。同时,也有烧碳的工作可做。(客语)就这样,流亡者,在现今的三义乡鲤鱼潭的酸柑湖一带,从事烧碳和割香茅的劳动。据说,这段时日,剧作家经常克服了扁平足的先天困难,努力跟上其他流亡者的步伐。(客语)也就在这烧碳的劳动中,有一夜,他竟而忍不住赞叹起火光来。这火光和他内心中对于革命的想像,必然产生着某种言外的关联吧!」
2020年,这个窗外都是肺炎疫情讯息蔓延的时刻,我驱车来到剧作家当年逃难的蜿蜒山路间,视线循着一堵农家残危的砖墙往暗处梭巡,仅存的几些余留角落间的泥块,在时间的风化与浸蚀中,仍现一抹不愿弃迹而去的炭窑模样!我视之为时间彼岸的某个寒冬,剧作家流亡至此,夜色中与烧炭工人烤火取暖的场景,写进我献给剧作家的这部剧作中,并且搬上户外剧场的演出现场…。场景的下一段,剧作家流亡后,趁着夜色返回家门,见着了年轻时候的妻子。一位在风声鹤唳的扑杀中,脸上满布风霜的革命者;一个在青春的岁月里,雀跃着海燕之舞,渴盼着自由舞姿的少女。他们重又见面,时间在永恒的短暂中涉渡;不久,受难的身影,即将扑倒于雨中的法西斯刑场。
只是,我的耳边依稀听见剧作家殉难后的灵魂和他妻子的一席对话:
「受难的泪是酸的…。」
「奋斗的血是红的…。」
时间,仿佛仍在紊乱的坟冢堆…流离。当时间又从彼岸回返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