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西的世界之後:暢銷回憶錄40年性侵錯控的《幸運》洗冤錄
冤狱因为被害人的错误回忆而造成,却也因为被害人的回忆录细节而翻案;但指责被害者希柏德的「错认」是否公允?希柏德应该为此付出法律责任吗?冤狱平反的布罗德沃特,过去多年来因为「犯罪纪录」而困苦窘迫的人生,又该找谁讨回公道? 图/美联社、《LUCKY》
「回忆错认性侵犯,害人白坐冤狱的责任该怪谁?」一场世纪翻案在今年11月底惊动美国出版圈,当事人正是以《苏西的世界》(The Lovely Bones)风靡全球书迷的知名作家——艾莉丝.希柏德(Alice Sebold)——40年前年仅18岁的希柏德还是雪城大学大一生,那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青春学子们开心齐聚欢庆学期结束,他们依依不舍地与彼此告别,希柏德的归途却因遭遇性侵,成了一生梦魇。5个月后,前海军陆战队员安东尼.布罗德沃特(Anthony J. Broadwater)因被指认为性侵犯遭逮捕,他在隔年旋即被判有罪确定,入狱服刑16年。
▌请点阅下方收听
布罗德沃特出狱隔年,希柏德以回忆录《幸运》(Lucky)回顾受创经历,流畅文笔备受各界好评。2002年推出的《苏西的世界》更是横扫文坛,不只总销量突破千万册,而后更获《魔戒》大导彼得杰克森改编为电影。
然而事隔多年,全案竟上演惊天逆转——除了指认程序瑕疵重重,当年使用的显微镜毛发比对技术,也早已被证实错误百出。而平白蒙冤的布罗德沃特身为非裔,更折射出美国司法体系长年的种族压迫问题,反观错认施暴者的白人女性希柏德,排山倒海的批判声浪也随之而来,除了认为其应支付金钱赔偿,社群网站上甚至不乏「她也该坐牢!」的猛烈抨击,炎上态势逼得出版社Scribner紧急下架停售《幸运》止血。当回忆录内容涉及错误指认,如今应不应该修正或补充内文?目前出版社尚位有定论,不过表明已经和作者讨论修改《幸运》内文的可能。事实上,若非希柏德以《幸运》留下详实见证,这桩陈年旧案大概也不会有机会迎来平反曙光——恰恰是这本回忆录的成功,触发了重启调查的连锁效应。
冤狱因为被害人的错误回忆而造成,却也因为被害人的回忆录细节而翻案;但指责被害者希柏德的「错认」是否公允?希柏德应该为此付出法律责任吗?冤狱平反的布罗德沃特,过去多年来因为「犯罪纪录」而困苦窘迫的人生,又该找谁讨回公道?
2002年推出的《苏西的世界》更是横扫文坛,不只总销量突破千万册,而后更获《魔戒》大导彼得杰克森改编为电影。 图/《苏西的世界》电影剧照
图由左至右:《LUCKY》的早期中文版译为《折翼女孩不流泪》,中间为《苏西的世界》有声书版、以及图右为台湾翻译版。
▌被遗忘的关键错认:从片厂到法庭「不可能的翻案」
根据《纽约时报》的爬梳,当时指认过程是这样的:警局里,五位非裔男子排排站好,等待希柏德的辨认。不久前,身心俱创的她在街上偶然遇见了施暴者。「小姐,我们在哪见过吧?」男人「不怀好意」的打招呼(后来证实,布罗德沃特是和一旁认识的警察寒暄,而非希柏德),他的模样和记忆中极为相似,无畏挑衅的微笑也让她更加确信凶手已经现身。
故事本该在这边就结束了,因为希柏德指认的5号并非布罗德沃特,4号的他一时之间迎来洗脱罪嫌的曙光。但根据《幸运》,检察官告诉希柏德:「4号和5号是朋友,且5号是被4号故意找来瞪着你看,干扰你的判断的。」同一位检察官也「指导」希柏德,如何在法庭上解释自己的「一时错认」,改口作证4号才是真正的犯人。
由左至右为1~5号,当时希柏德认为最右边的「4号和5号很相像」,原本要指认5号为犯人,却被检察官引导改为4号,也就是后来因此被控性侵罪的布罗德沃特。 图/Innocent Project
前海军陆战队员安东尼.布罗德沃特(Anthony J. Broadwater)因被指认为性侵犯遭逮捕,他在隔年旋即被判有罪确定,入狱服刑16年。 图/United States Marine Corps
当提摩西.穆奇安特(Timothy Mucciante)读到以上段落,心中的怀疑已高达临界点——检察官的行为明显不妥,为何竟是没被指认的「4号」布罗德沃特被送上法庭定罪?身为《幸运》电影版制片的他曾在工作会议上提出质疑,却被告知出版社都有查证过书籍内容,无需担心。紧接着,他又和剧组人员起了争执——导演以跳脱「黑人男性强暴白人女性」的刻板印象为由,坚持起用白人演员饰演布罗德沃特,但穆奇安特认为这个「进步选角」毫无道理,直言反对。
在连串的龃龉后,穆奇安特因未依约定支付电影款项而被逐出剧组。据他自述,正是因为全案疑云重重他才不愿付款,而「改让白人演员饰演强暴犯」的提案如今看来也格外讽刺——随着穆奇安特雇用私家侦探追查线索,以及更多律师投入调查,案情真相呼之欲出:正是因为布罗德沃特身为非裔,他才会在一系列荒腔走板的司法调查中成为冤狱受害者。
根据调查,当年检察官所宣称的「4号和5号是朋友」根本是谎言,布罗德沃特压根就不认识5号男性。且据冤案平反组织「清白专案」(Innocent Project)统计,在错误指认的案件中,竟有高达53%为跨种族指认。其实,希柏德主观认定的「4号和5号相貌相似」,回头调出照片资料就立刻不攻自破(见前文照片,4号和5号为照片中最右边两位),而令她无法精准辨认非裔男子的主因,极可能就是她的白人身份。密西根大学法学院亦曾进行统计,服刑中的非裔性侵犯被冤枉的可能性高出白人性侵犯3.5倍,其中最大肇因便是被白人受害者错认。
中间为布罗德沃特。布罗德沃特洗清冤屈,错误的犯罪纪录也终于得以注销,不过坐完16年冤狱之后的布罗德沃特,生活从此受到犯罪纪录的影响而窘迫困苦,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 图/美联社
再者,彼时DNA鉴定技术尚未发展成熟,本案以显微镜比对便认定布罗德沃特的毛发和犯人遗留毛发一致,如今已是公认的伪科学。再加上他在当年两度通过测谎,接连浮上台面的铁证,终于让《幸运》于日前翻案。不过当时办案的瑕疵程度也让法界咋舌,有检察官就向《华盛顿邮报》表示,「这不是1950年的阿拉巴马州,这可是1982年的纽约州!」言下之意,是当初布罗德沃特案的审理,根本有如身在民权平等尚未普及、种族歧视极为严重的50年代。
得知重获清白的瞬间,布罗德沃特于法庭上激动落泪——他在21岁那年入狱,出狱后更因前科纪录求职屡屡碰壁,迟至年过60才终获平反,可说是大好人生尽毁。但,得以翻案的布罗德沃特恐怕已经算「幸运」的了,只怕还有数不尽的非裔冤案受害者,至今仍隐没于美国司法史中。
布罗德沃特洗清冤屈,错误的犯罪纪录也终于得以注销,不过坐完16年冤狱之后的布罗德沃特,生活从此受到犯罪纪录的影响而窘迫困苦,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失去的青春岁月不可能因此复得,布罗德沃特的权益又该找谁讨回公道?目前布罗德沃特的亲友还在商讨后续司法赔偿的事宜,不过民间团体已经为布罗德沃特公开募资,已筹得超过3万美元(约新台币84万)做为生活和官司需要的协助资金。
另一方面,希柏德已经为此案向布罗德沃特公开诚挚地道歉,提及自身在不经意间成为压迫体系的一员,也对真凶逍遥法外,甚至可能继续施暴感到痛苦。布罗德沃特本人不仅接受,也表示「不会责怪身为被害人的希柏德。」
倡议司法平权、为冤狱案件奔走的团体「伤痛正义专案」(Healing Justice Project ),创办人珍妮佛(Jennifer Thompson)针对布罗德沃特案如此表示:
得知重获清白的瞬间,布罗德沃特于法庭上激动落泪——他在21岁那年入狱,出狱后更因前科纪录求职屡屡碰壁,迟至年过60才终获平反,可说是大好人生尽毁。但,得以翻案的布罗德沃特恐怕已经算「幸运」的了,只怕还有数不尽的非裔冤案受害者,至今仍隐没于美国司法史中。 图/美联社
「没有任何一位受暴幸存者,会希望无辜的人入狱。这件布罗德沃特案,自始至终都令人震惊。我为大家感到难过——因为在本案情节里,除了当初真正的犯人外,没有人是赢家。」图为作家希柏德。 图/美联社
▌魔鬼藏在文字里:未能觉察的「出版业好白」
《幸运》翻案消息一出,除了瞄准希柏德的舆论攻讦不断,也不乏针对出版社的质疑声浪。于1999年首次出版,2017年推出新版的《幸运》,全出版社上下为何都不曾发现内容可能有问题?许多读者亦指出,书中描述的另一强暴事件,早已强烈暗示真凶另有其人。希柏德大四那年,室友莱拉(Lila)在两人住处遭性侵,施暴者更直接点名认识希柏德,甚至追问其下落。而后,警方定调为布罗德沃特友人策动的报复行动,整起事件也因莱拉放弃控告而不了了之。会否这位施暴者才是性侵希柏德的真正犯人?
若在阅读《幸运》时中纳入种族视角,理应不难察觉整起案件处处是非裔嫌犯遭粗暴定罪的痕迹,号称对文字谨慎敏感的出版业,为何会毫无察觉?去年底,《纽约时报》评论文章曾分析美国出版业界的多元性不足问题——约四分之三的从业者为白人。乍看之下力挺种族正义的出版人们,其实对相关议题的关注往往随着媒体声量波动,一旦新闻热潮不再便立刻回到白人主流路线,甚至在评估是否推出非裔作者著作时脱口而出:
「今年的黑人女性出版额度满了。」
也常仅因都有非裔角色或谈及种族议题,就将毫不相关的书籍视作同类。
《纽约时报》评论文章曾分析美国出版业界的多元性不足问题——约四分之三的从业者为白人。 图/美联社
一旦新闻热潮不再便立刻回到白人主流路线,甚至在评估是否推出非裔作者著作时脱口而出:「今年的黑人女性出版额度满了。」 图/路透社
从业者的种族组成,也直接影响了作者的多元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于1960年代进入蓝灯书屋(Random House)工作,是全出版社第一位黑人女性编辑,在职期间为不少非裔作者出书。在她离开后,蓝灯书屋的非裔作者比例直接暴跌。直到现在,美国书市的白人作者占比仍不时高达九成,若和出版从业者的白人比例相对应,就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了。
种族议题在美国书市从去年烧到今年,2021的年度好书、各大奖项中看似不乏非裔作者著作,但整体业界的多元性还是有待加强,视野局限的争议也层出不穷。有趣的是,根据统计,出版业界中多元性最高的职级为实习生,约一半为有色人种。
这些人能否顺利转为正职,甚至进一步晋升为管理阶层,相信会是接下来业界改革的一大指标。《幸运》下架后,是否会由非裔编辑来主导改写?毫无疑问,种族议题注定会是本书能否重新问世的最关键因素。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于1960年代进入蓝灯书屋(Random House)工作,是全出版社第一位黑人女性编辑,在职期间为不少非裔作者出书。在她离开后,蓝灯书屋的非裔作者比例直接暴跌。 图/Toni Morrison FB
▌失焦的舆论砲火:二度受创的性侵受害者
《幸运》翻案后隔周,希柏德对布罗德沃特公开道歉,提及自身在不经意间成为压迫体系的一员,也对真凶逍遥法外,甚至可能继续施暴感到痛苦。布罗德沃特接受了希柏德的道歉,对希柏德回应翻案的勇气给予肯定。尽管希柏德和布罗德沃特已有初步共识、也知道一切悲剧的造成并非出于彼此的恶意,但外界仍有人不太买帐,在社群媒体处处可见指责其「靠害人冤狱名利双收」、「该坐牢赎罪」等批判。然而,如此的舆论风向也让人想反问:
信任司法的性侵受害者,应该承担冤案的最大责任吗?
以本案来看,显然误导希柏德的检察官、和漏洞百出的调查程序才是最大祸首。受害者/目击者的指认该成为审判的最大依据吗?若种族身份带来的局限(如跨种族指认错误率高)难以改变,该如何调整制度面来因应?相关讨论若停留在检讨被害者,而非对司法体制的反思和改善,只怕下一个《幸运》冤案,还会继续发生。
原先《幸运》的电影改编计划,最后因为资金不足而中止,作为翻案关键角色的穆奇安特,已决定将整个旧案逆转的过程,拍成另一部纪录片——《不幸》(Unlucky)——见证整起翻案事件的人性与司法难题。
「信任司法的性侵受害者,应该承担冤案的最大责任吗?」以本案来看,显然误导希柏德的检察官、和漏洞百出的调查程序才是最大祸首。 图/《苏西的世界》电影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