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上)

图/南君

江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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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照字面解释,他的名字蕴含「恩泽丰饶,山高水长」的深意。住帝宝,任总裁。186公分,80公斤,玉树临风,魁伟健壮。

手术前,麻醉评估时我们初相见,他年方二八,脑死

若不是合并左手桡骨尺骨骨折,我们的生命轨迹应当不会有交点。

「恩泽丰饶」尽显在双亲一身高贵且昂贵的穿饰,但能不能「山高水长」只宜善积阴德,增益福报

「脑死的人是不会痛的。」我轻轻摇动患肢,举证我的说明。「也不会动,虽然有骨折,没有必要非开刀不可。」我冷静分析。

他的父母双手合十四目相接,用眼神交谈后再次确认彼此的共识,委婉陈词,如泣如诉。

「阿弥陀佛,如来保佑。所以…你们就不帮他开刀?不帮他麻醉吗?」

「你们怎么知道他的灵魂会不会痛?」

我无言以对,恩泽丰饶不一定可以山高水长,但父母的爱…可以。

2

灵魂会不会痛?会!这是孙姐的亲身经历。

孙姐是谁?嗯…,这问题有些复杂,她算我的良师,也是益友

我毕业于全台最知名的医学系严格训练于最顶尖的医院,受业过的名师名医族繁不及备载,但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全部加起来,还不如孙姐一个人。然而她的过往背景、家庭状况,我毫无所悉,也打听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连她到底有没有护士执照?嘿嘿…也不完全确定。

3

十年前,我在医学中心完成住院医师训练,拿到麻醉专科执照后,被派往孙姐任职的小医院支援,她就是这间小庙麻醉科护理长。虽名为护理长,其实所辖仅一名护理师,这个科加上我,不过小猫三只。但上班一个礼拜,我仍未见过孙姐。

生病吗?家有急事吗?人事室支支吾吾。这院长有在管事吗?怎么雇用这么混的人?

怪的是,这整周,一台鸟刀都没有,是怎样?员工旅游?集体休假吗?

周五下班前,我按捺不住,找开刀房护理长兴师问罪,这慵懒丰腴的女人揉着睡肿的眼皮,大打哈欠:「下礼拜一排了七台。」

哇,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好啊!且看我大展身手!

但周一八点我到达时,那七台刀已经有四台完成麻醉了,我根本被当做空气。

四位开刀医师磨刀霍霍,护士各据一隅,一道短小敏捷的身影泼猴般四处奔转。不对,这小庙只有两间开刀房,怎能同时开四台刀?天啊!恢复室也开一台,还有一台就直接摆在走道!这是什么无菌观念,这人有护士执照吗?乱来!

「护理长吗?」我试着叫住那泼猴。

「叫我孙姐就可以了。」她掠过我眼前。

沸腾腾的菜市场,卖鱼、卖肉、卖菜、卖水果的同时吆喝,都冲着那只猴:「电刀开大一点!」「sunction(吸血器)没接!」「抬脚!一个人来抬脚!」

谁在照顾病人的Vital signs(生命征象,指血压、心跳、呼吸)啊?她不是麻醉科的人吗?怎么尽做开刀房的工作?

「护理长!」

「叫我孙姐就可以了。」

我只听清楚前四个字,后四个字她已经又跑远了。

接下来,更过分了,她竟越俎代庖医师的角色。

「大主任,要不要换深一点的钩?看得清楚点,还是我给您上自动开?」

「亲爱的,您这伤口也太迷你了,分得清小肠大肠吗?要确定是大肠,沿着找才能找到盲肠!大国手!」

一经「孙教授」指点迷津,大主任大国手人人虾米变鲸鱼,手起刀落,奋勇争先,不一会就陆续完工。

「这病人有用PCA(病患自控式止痛)。」

「这台hernia(疝气)用了自费的人工腹膜喔,别漏帐。」

这会儿,她又变成书记。

神奇的是,她简直是麻醉界的苏东坡,下麻药已达「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的魔法境界,要病患睡就睡,醒就醒,如拨弄开关般轻而易举。

「护理长!」

「叫我孙姐就可以了。」她终于偷闲停在我面前,喘着气:「或者叫我绰号:孙悟空,也可以!」

是了,原来她是齐天大圣,怪不得可以七十二变

4

小时读西游,孙悟空的种种法术法宝中,最令我口水直流的无疑是分身术。拔根毛一吹,啊…分身就傻傻去上课,本尊来去风流快活。

孙姐也会分身术,必要时有许多分身代替她上班。这群代班妹妹们大抵麻醉技术纯熟,胜任愉快,加以年轻貌美,我还能挑剔什么?

三不五时她会送我许多地方特产,逢年过节的礼数更不用说了。但真正窝心的是她帮我避税。

不是逃税喔!

她把我的薪资灌到麻妹们身上,扣除低廉的基本税率后,悉数现金奉还。连健保费都省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我被她搞定了。

至于本尊是否风流快活呢?我后来认识的孙姐其实是个劳碌命。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即使分身有术,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5

孙姐有张客家人的脸,天庭饱满,颧骨较高,眉眼相对细小,鼻根明显塌陷,鼻翼宽广,据说是因为客家人辛劳操持,需要吸入更多的氧。但黝黑的肤色像原住民,源源不绝的体力更像。

她体形瘦小,顶多一五零多一点。年过半百,但能量超大,觔斗云一翻接一翻,奔波在一桩桩不可能的任务间。

如果你以为孙姐只会七十二变,那就太小看她了。你去忠孝东路闯闯,或到西门町问问,在整型界她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事实上,她是总司令,掌管一支麻醉野战部队。麾下的麻姐麻妹不下数十人,游战于大大小小的整型与产科诊所。当然,还有我那间小庙。

清晨七、八点,她先打理好小庙。十点,「孙医师」开始出诊查房。她的觔斗云是一部老旧但轻巧的50cc小绵羊,最适合拥挤的市区,骑的时候到处钻,停的时候到处丢。

先到风险较高、容易出问题的点。

爱你丽抽脂的病人快九十公斤,还要正反两面抽,难搞,派谢郁去,她经验老道,应该可以搞定。不过,还是去check一下。」

「美丽一家人的庄医师最近常鸡鸡歪歪的,哼,还不是想要正妹去麻他的刀。老色鬼,最爱毛手毛脚,今天就委屈静云了。」

富佑的护理长和许医师似乎有暧昧,对麻妹们防卫心很重,派阿鹃去,应该够丑吧!不过阿鹃喜欢和医师开玩笑,去盯一下,叫她嘴闭紧。」

摩托车飞轮转动,孙姐的脑筋转得更快,已经从日出转到日落。

「今晚更热闹。三间产科诊所有五个剖腹都看半夜同一个时辰,产妇的好日子就是我们的苦日子。」

礼文那两个产妇指定要我去,上次是我麻的,唉,谁叫我们是做口碑的呢!可是慕生那个也是!只好移花接木喽!礼文第二个baby出生后,用药把妈妈敲昏,然后赶去慕生,应该来得及。」

这些年…她就这么赶赶赶,连睡觉的时间都像在「钻车缝」。

「能醒着,是好事!那些脑死的还醒不过来呢!」

孙姐告诉我:有次实在太赶,她直接穿绿色手术服奔驰在车水马龙的忠孝东路上。红灯时,受不了旁人好奇的眼光,她索性右转,马上被拦。

是个年轻的男警,一脸憨厚:「妳是护士,还是医生?」

孙姐心存侥幸,顺水推舟:「我是医生,赶着去急救。」

年轻警察半信半疑,要她身分证号码,查个资,随口抛了句:「妳和我妈一样大ㄝ,不过妳看起来比较辛苦。」

她愣了一下,告诉那个警察:「我跟你说实话,我是个护士,需要赚很多钱,我有个儿子,像你一样大,在美国。」。

警察信了,没开她红单

「这是真的吗?」我问孙姐。

她没有回答。

6

这些事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因为孙姐是孙悟空,我就是她的唐三藏

唐三藏何许人也?光说不练,动口动手,靠形象吃香喝辣者也。

唐三藏何许人也?孙悟空的软肋者也,抓住他就能让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束手无策。

当病人指定要由麻醉医师麻醉,并要求出示麻醉专科医师证书时,我就是孙姐的唐三藏。

孙姐无所不能,唯一的软肋就是没有麻医执照。

这会儿,我又变回孙悟空的老板。

扪心自问,有那么一下下,我确实有点暗爽,自鸣得意,但也只是一下下。

「孙姐,病人点滴很难打,打两针都failure,快翻脸了。」

要求检查麻专执照的病人果然不省油,远远望去只见棉被盖着小山般的一堆脂肪,打这种IV(点滴)就像「海里捞针」,而且是「油海捞针」。

浓妆艳抹的医美公关一直鬼叫着「孙姐!孙姐!孙姐!」:「孙姐,妳一定要一针见血啊!不然我们都死定了!」

太难了,十针都不一定打得上,压力太大了。

「有CVP(中央静脉导管,一种大管径的点滴,放置于颈部、锁骨下或鼠蹊部深处的粗大静脉内)吗?」我想按医学中心的标准做法解决问题。

「不行啦!」公关高分贝鬼叫。「那么粗的针,病人一看就吓跑了,还要做生意吗?」

那怎么办?孙悟空要变什么戏法?

众目睽睽下,孙姐抿紧嘴,在病人面龟般肥硕的手肘处…下针。如果眼神有重量,孙姐应该早就被压死了,但她顶住压力,一针见血。

事后,她牵着我的手指,按住她手肘处的脉搏说:「这里,往小指侧一两公分,有条肉眼看不见的大静脉。这是教科书不会教你、医学中心的大教授不会知道的事。」

唉…,我终究是个光说不练,动口不动手,靠张执照吃香喝辣的唐三藏。她,才应该是我的师父。(待续)

作者简介

1962年生,现为麻醉专科医师,应当会尽忠职守至七十岁(或更老)吧?高三上学期曾念过文组,受父母师长规劝改考医科,一去四十年,纵使相逢应不识十八岁时的自己。 除工作外,目前专心致志于跑马拉松。

得奖感言

文学奖截稿前几天,我被照会去评估名叫「岳丰泽」的病人,他重度昏迷,对痛无反应,开刀是否需要麻醉?

家属质疑:灵魂会不会痛?

这世间不是只在乎名利?谁在乎灵魂?然而名利转眼成空,我心有所感,匆匆写下习医四十年来的第一篇小说,感谢评审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