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树在说话──森林是大地对谛听的天宇无止无休的倾诉。(泰戈尔)

散文

《树冠上》(The Overstory)是2019年普立兹小说奖的得奖作品。作者理查.鲍尔斯(Richard Powers)以新世纪交替前后的环保社会事件为主轴,呈显多元文化交集的普世议题,也为读者开启了多面向的宏观视野。

这本厚达六百页的小说分四章,分别书写九个成长背景各异的人物,其中有守护祖传栗树的艺术家、独钟蚕桑的华裔工程师、亲近树木而重建自信的植物学家、爱上与自己同名冷杉的退役军人、从小备受压抑而爱画枫树的心理学家……他们散居各地,一如延生四方的树根,在丰沃的土地里各自吸取养分,蓄积生命的能量,终致萌发与树木心灵通连的感应。全书结构乍看繁复,实则脉络分明,作者巧思独具地以大树的外观为发想,让这些角色形如辐辏聚合,而后开枝散叶,终如种籽星散。

次章〈树干〉是此书最引人聚焦的章节,叙写其中五人因缘聚会,为了抗议形同屠杀森林的「皆伐」(Clear Cutting),先后成为保卫原生林木的前锋,他们在多次护树运动挫败后,不得不采取更为激烈的手段。读者不难看出奥莉维亚与尼克坚持将近一年的「树坐」(Tree Sitting),恰是2007年发生在柏克莱的捍卫橡树运动的翻版。这一段文字叙述,也堪称全书最精彩的段落:两人在巨大的红木树冠上生活,从危惴不安到身心灵都渐臻佳境。他们完全融入自然,凌空仰望绝美的晨曦月色,俯瞰辽阔丰饶的地景,时而与禽鸟招呼,时而聆听风与树的对话,恬然感受着彼此与巨树贴身相应的呼吸心跳。

可预料的是,再坚毅的执念也抵挡不住商业利益贪婪的斧锯,两人终究还是被强势的公权力驱离,与其他志同道合者成立自治生态区。他们不仅从事言行更激进的抗争,甚且因饱受镇压后的反弹,逐步沦为「生态恐怖主义分子」(Eco-terrorism)。直到一次纵火后,因为奥莉维亚的意外牺牲,才各自逃散,或流浪隐居,或匿名改行,也有人成家立业。可是却摆脱不了内心的罪疚。直到其中一人被捕,又告发了另一名同伴。

相对于激情投身护树运动者,从小就亲近树木,并以研究树木为终身职志的派翠西亚则扮演了理性与知性的角色,她教学写作、成立种子银行,极力为树发声(也为作者代言),同时让读者补习了不少植物学的知识。此外,或许是小说的网张得过大,其他几个角色与树木的关联读来总觉牵强。而作者对亚裔移民与其二代的形塑,显然也有着文化隔阂的力有未逮,中文读者很难忽略书中出现不只一次的王维诗作〈酬张少府〉,却也很难因此有所感发。只是,相较于作者使出浑身解数,织网布局,企图撑展小说的极限张力;以及有些人物的深度书写,已足以独立成篇,这也不过是无碍大局的小疵了。

「你和你家后院的树来自同一个祖先。」这是书中一再提醒我们的。从生物演化史而言,人类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远远不及树木,但姑不论两者有着多少相同的基因,我们与树原本就是生命共同体。千百年来,树木无私地提供了我们生活所需与心灵疗愈,而短视近利的人却毫无节制地滥伐林木,导致空污暖化加剧,更造成极端气候的反扑,将许多动植物与自身的命运推向万劫不复。《树冠上》的主题其实不在谴责或救赎,而是让读者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荒谬与恶果,为树请命──人类对树予取予求。而立足大地的树,除了攘臂向天,究竟还想对我们说些什么?

只要用心,你一定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