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时代(上)
蒋勋回忆他的文青时代是从儿时听母亲说故事开始。(本报资料照片)
蒋勋认为他最早的美术功课是保安宫的壁画,雕刻的石柱、狮子,屋檐下的交趾陶等。(本报资料照片)
台北市大龙国小第14届毕业照,1959年7月(第二排右四为蒋勋)。(蒋勋提供)
母亲讲的故事
童年时记忆最深的是母亲讲的故事。
母亲喜欢看戏、读很多演义小说,《封神榜》、《七侠五义》等等。她也爱听民间说书,「武松打虎」、「白蛇水漫金山」,都是她童年和文青时代听来的。她说:「西安城城门口有说书的瞎子,说武松打虎,一个拳头要打下去,讲了好几天。」
所以,那时代的文青,或蹲或站,在城门口,丢一两个铜板,听一晚上的「水浒」、「三国」。
聆听来的故事,是声音的记忆。我最早的文青故事,伴随着母亲的声音。声音有抑扬顿挫,有许多激动或平静的呼吸,有叙述一个故事时人的温度。
我现在记得白蛇许仙在断桥告别,叙述那一段,母亲的声音里有多少白素贞的委屈,有多少对法海的厌恨。
母亲是爱说故事的,她在战乱里东奔西走,其实很受颠簸磨难,然而,她说起故事来,俨然又是那个站在城门口听瞎子说「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文青少女。
人类的古老文明里,好像一开始都是听觉的传唱。还没有文字,所以,荷马史诗「特洛伊」的故事是传唱,印度教《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的故事也是传唱,连最早的《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是传唱。
还没有文字,所以声音可以那么好听。没有文字,所以学会了聆听。也把聆听来的故事,再重复传唱出去。
诗的历史,文学的历史,文明的故事,都靠着口口相传,传唱在山边海域,传唱在大街小巷,传唱在穷乡僻壤。
我在南王部落,卑南的男男女女唱歌都好听。或许是因为部落传统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就是歌声。
一代一代的文青接力,把美丽的故事传唱下去。
我识字以后,学习慢慢阅读。汉字的阅读,需要一点时间,比较累。我还是依赖着母亲的声音,央求她说故事给我听。
小学五年级,我开始独自阅读了,在学校图书馆阅读一本《爱的教育》,内容全忘了。
为什么母亲用声音讲述的故事到现在我都清晰记在脑中?声音的委婉跌宕起伏,似乎比视觉文字更让我迷恋。
小学五年级,母亲知道我喜欢听故事,就带我到衡阳路,买了一本《希腊罗马神话集》。
我很喜欢读那本书,读维纳斯从海洋的泡沫里诞生,读宙斯化身成天鹅,爱恋美女丽妲,生下两个天鹅蛋。
那似乎是我阅读形式文青的开始,但是没有母亲的声音,到现在,希腊神话的故事似乎都像默片。
我后来学着用母亲讲《白蛇传》的声音讲伊卡洛斯(Icarus)飞起来的梦想,他是少年,像所有的文青,都梦想飞起来。然而他的羽毛翅翼是用蜂蜡黏合的,愈靠近太阳,封蜡融化愈快。羽毛飞散,他从高空坠落,摔死了。
我总觉得伊卡洛斯是第一个摔死的文青,摔死在自己过度的梦想里。
他的翅翼其实无法承载那么沉重的梦想。
■保安宫庙口的文学、音乐、美术与戏剧
我从大龙国小毕业,但是,回想起来,小学时影响我最大的,不是学校,而是保安宫这座庙宇。
大龙峒是同安人移民建立的社区,同安人从故乡带来大道公的信仰,信奉保生大帝,保护同安人,因此有一座传承久远的保安宫。
大龙国小在保安宫的东侧,每天走到国小上课,一定经过保安宫。有时是直接从庙宇后门进入后殿,后殿一排,祀奉神农、文昌、武圣,东北角落还有一幽暗空间,据说是祀奉最早从故乡带来的保生大帝的像。神像很小,据说是移民来台,揹在身上,一路护佑。
后殿往前走,东、西两侧各有一条长廊。长廊围绕正殿,隔着大约两公尺距离,刚好可以浏览正殿东、西、北三面的壁画。壁画的内容与宗教信仰无关,多是野台戏演出的人物,有「花木兰从军」,有「徐庶的母亲用砚台掷打劝说儿子叛节降曹的使者」,有「三英战吕布」的三国故事,也有民间家喻户晓的「八仙过海」。
小学时很喜欢这些壁画,喜欢蓝采和、何仙姑、韩湘子的俊美优雅,很有文青气质。但不很了解为什么跛脚的李铁拐、驼背佝偻倒骑毛驴的张果老、大肚便便的汉钟离也可以位列「八仙」。
文青毕竟有文青的限制吧,当时也曾看着画师坐在木梯上,一笔一笔勾画人物眉眼,手法熟练,回头问我:「爱绘图啊……。」我点点头。后来画完成了,画师走了,看到他在画上留的名字:台南潘丽水。
我最早的美术功课无疑是保安宫的壁画,雕刻的石柱、狮子,屋檐下栩栩如生的交趾陶「吕布戏貂蝉」,还有灿烂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彩瓷剪黏的龙凤,都在高高屋脊上振翅欲飞。
一九五○年代,庙宇的西厢住了很多家战争难民。在庙槛下简陋拉几条布,就住着一家人。
我同班同学也有住在里面的,阴暗狭窄。早上去学校,也会窜进去找同学,叫他们的名字「罗金!」「罗英」,或是外号「白狼!」
难民迁走以后,那些同学就星散了,其中有人成为诗人,也有人参加帮会,成为颇有名的大哥。
西厢整理干净,重新安置神龛神像,就是现在香火颇盛的「注生娘娘」殿。
保安宫有南管的班子,黄昏时三三两两,在榕树下弹唱,声音悠扬。老乐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曲牌〈泣颜回〉,下面是我看不懂的工尺谱。
笛箫琵琶吹奏,有人站起来,清一清嗓子,委委婉婉吟唱起来。
那是我童年记忆最美丽的声音,要在好多年后,去了巴黎,听到一张法国文化部出的CD,是台南南声社蔡小月主唱,封面上用字母拼音:NanGuan。
比南管更让儿童蜂拥向庙口的是亦宛然的布袋戏,那时候没有人认识李天禄何许人,但是唱词、道白、动作都让人迷恋。孩子们很快学会了,也在家扮演起来,用吃完的芒果核,切成两半,画了脸,手指套在中空处,咿咿哑哑,开始成为亦宛然的粉丝。
保生大帝寿诞前后,庙口大戏台会连演一两个月的野台戏。
最重要的节日,总是三台戏班联演,一样的戏码《陈三五娘》、《武家坡》,三个戏班同时演同一出戏。我们在台下跑来跑去,真是好看。大家都不服输,声腔愈飙愈高。那一个戏班喝采最多,立刻放鞭炮,贴出一人高的赏钱。三台戏班如此竞赛,观众也忙坏了,东看西看,目不暇给。
那是我文青时代最早最早的记忆,看着扛神轿的壮汉,赤足走火,火炭熊熊,大约一百公尺,不断有人撒盐,火焰爆出火花,四名赤膊男子,扛神轿起伏升降,踏步若在云端。后面跟着乩童,用鲨鱼剑击打背部血迹斑斑,「啊……」我认识那乩童,比我年长,六年级,已经有落腮胡,深目浓眉,常常无缘故跑来紧紧抱我,又一溜烟跑走。
「陈俊雄」,我记得他的名字。
我考取初中,穿着制服,走过庙口。
一个粗粗男人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陈俊雄」。
他骑着脚踏车,几串刚肢解的猪肉,挂在把手上。「我在市场帮爸爸卖猪肉。」随手拿了一串,用姑婆芋叶子一卷,塞在我手里,又骑着车一溜烟走了。
我们好像没有再见过面,或者,见过,在庙口或市场擦肩而过,可是容颜改换,还会认出彼此吗?
走过保安宫,还是会习惯站在两只守门石狮子前,回想童年夏天,光着上身,趴在石狮子背上午睡,胸口都是石头的沁凉。
庙会最热闹的几天,会有其他乡镇的乞丐,或盲或跛,一身癞痢,坐在泥污地上,一个破碗,咿哑唱着《陈三五娘》或《秦香莲》,哀怨委屈,是长大以后在世界辉煌的剧院都再也听不到的。
保安宫入口那幅正门两边的楹联都还记得:
保世极其诚,诚以真而无妄。
安人尽乎道,道至大而皆亨。
这是嘉庆年间大龙峒读书人留下的诗句,在文化移民的边陲,知道信仰万世不移的基础是「保世」、是「安民」。文青刻意做作,不容易读懂这些平实的文字。长大以后读《易经》,有些深奥难懂处,回想庙上联语说的「无妄」,「亨」,生活里,无非希望「无灾无妄」,希望事事「亨通顺利」。到现在,易经卜卦,还是祈求「无妄」,祈求一个「亨」字。
文化若是贴近万民的哀乐,也就没有文青的矜持,恭恭敬敬在「大道公」门口合十敬礼。
■木栅的师大附中
中学时,我成为很彻底的文青,写诗,读小说,办壁报,编校刊,无端忧愁。距离「陈俊雄」在市场帮父亲卖猪肉愈来愈远。小学同班的同安人同学升学的不多,走入生活,成为菜贩、渔民或劳工,阶级悬殊,见面尴尬,也慢慢淡忘了。
我考上的初中是师大附中,但是不在台北本部上课,每天要从当时北区的大龙峒到最南边的木栅乡下上课。
这件事现在没有人了解了,连师大附中的师生可能也甚少人知道师大附中在木栅有一个「分部」。
五○年代,台湾还在做随时战争的准备。台北的学校,可能因为战争爆发,要迁校到乡下。所以师大附中有「木栅分部」,北一女有「新店分部」等等。
「分部」都选在偏僻有山有水的地方。记得木栅分部四野都是农田,远处尽头是连绵不断的山,进校门有一段沿着溪水的竹林,幽静而美丽。
「分部」的学生,只有星期一周会要到校本部,一起唱校歌:
附中,附中,我们的摇篮。
满天烽火,创建在台湾。
玉山给我们灵秀雄奇,
东海使我们阔大开展。
我们来自四方,融汇了各地的优点……
因为每周一次回校本部,我至今还可以唱起附中校歌。
我们每学期也会收到《附中青年》,里面许多诗和散文是我文青时代的养分,后来《附中青年》出事,据说有老师是「匪谍」被逮捕。白色恐怖的年代,这样的事,像小石子丢进汪洋大海,很快就无声无息。
然而我很怀念木栅那个没有围墙的「分部」。美术老师是杭州艺专的李文汉,看我画的人像,一节课站在我身边和我讲敦煌莫高窟的艺术,同班同学一一溜走,跑到户外玩耍。以后每次美术课,同学都央求我给李老师看画。
国文老师芮霞,新婚,很美,课外教我填词,〈虞美人〉、〈相见欢〉。
忘了名字的历史老师是我的偶像,讲到宋朝,可以一口气背诵好几首苏东坡的诗词文章,口才流利,也是性情中人。
英文老师朱诗苹,每堂课逼我背五个单字。这么简单的事,可我不愿意就范,文青叛逆,常被罚站。
我数学一直不好,小学算鸡兔同笼,两只鸡一只兔在笼里,问有几只「腿」,我反问老师:「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关在笼里?」数学因此不及格。
数学老师是教务主任兼任,一个广东口音的妇人,长年穿黑旗袍,外号「铁公鸡」。
我的母亲家长会到学校总是质问「铁公鸡」:「我儿子为什么数学不及格?」
我很喜欢这个在山水环抱里的木栅分部,战争一直没有发生,虽然发生了八二三砲战,还是觉得战争很遥远。
八二三砲战那年,我出车祸,住在医院。同病房有一个少年,全身烧伤,用纱网盖着,呻吟气息微弱,护士说是「八二三」受伤从金门送回。我第一次听到「八二三」,战争对「文青」如此遥远,痛苦呻吟战争烧伤的身体却近在咫尺。
没有围墙的学校,天空常有鹰隼盘旋,或者俯冲而下,叼起长蛇,电光火石,迅如闪电,即刻远飏成一小点。
另外一个爱上木栅分部的理由是离家很远,要从底站的大龙峒坐2号公车到衡阳路,再转零南公车到木栅。专车的衡阳路站下车就是重庆南路书店街,我如获至宝,每天下课后,都要在附近书店逗留看书,逗留最多的是重庆南路衡阳路口转角的「东方出版社」。(待续)